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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藝術中心:【陳鏗自畫像】

2015-04-27|撰文者:匡犁 雄濤


世上最直逼靈魂的自畫像,屬於十九世紀的那個荷蘭瘋子,他一生給自己畫了40多幅自畫像。與梵高的逼視靈魂不同,陳鏗或許可以為自己畫一幅自畫像,這幅自畫像可證其心境:1.2米寬的床上,一個畫家伸直四肢躺睡,像個手寫的“大”字,沒有枕頭。在陳鏗不到10平方的臥室裡,他告訴我,這裡是他每周星期一到星期五工作後休息的地方。一部電腦,一個簡單的書桌,一張床,床上沒有枕頭。 “醫生告訴我,伸直四肢可以有助於我放鬆日間作畫帶來的身體疲勞和骨節勞損。所以也沒有枕頭,讓頸脖放鬆。” 他創作的油畫,有30多米長,1米多高。龐大的畫卷前,他令人想起蘇東坡。蘇東坡駕一葉扁舟遊赤壁,他拿一支畫筆遊歷史。他的情結情結,字典解釋為“心中的感情糾葛;深藏心底的感情”。陳鏗的糾葛,在老廣州的孩提記憶,在東莞曾經的阡陌與塘基,也在離天空最近的西藏。 1969年,七歲的陳鏗坐在教室裡等待畫圖老師的到來,結果等來的是自己的媽媽。他在桌子底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想不到做數學老師的媽媽也會兼教圖畫——媽媽看到他笑,自己也忍不住在台上笑。陳鏗的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與關山月、黎雄才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陳鏗也因此常有機會觀看兩位大師作畫。在父母的啟蒙下,陳鏗開始迷上了畫畫。直到入讀廣州美術學院。後來拜梁照堂為師,成為其入室弟子。他學過國畫,也曾到國外參觀觀摩過,到最後,發現自己一直喜愛的,仍然是油畫。 1997年美國學習回來後,他辭去一家著名雜誌的美編工作,他笑著對自己說,我從今要做個專職畫油畫的“畫佬”,路漫漫吾將上下而求索。細看陳鏗的藝術道路,對其影響的人很多。國畫教授週波,著名雕塑家唐大禧……陳鏗最感激的人,是他“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恩師梁照堂。梁照堂,字天嶽,號楚庭,是當代中國著名的國畫家、書法金石家、美術理論家。 80年代初,“那是純真又充滿理想主義的​​激情歲月”,梁照堂讓陳鏗到他家裡上課,十多年間,每週六晚7點到10點,是陳鏗最重要的約會,他與一幫師兄弟跟著梁老師學畫畫、學理論、學做人、學審美。 “屈指算來跟梁老師學畫已近30年了。跟他習畫以來,未曾見過老師作示範,也未曾見弟子臨摹老師畫作,他既沒有手把手示範,也不是擺個石膏​​或模特兒寫生,而是眾弟子與老師一起論藝講'道':講美學講審美講做人講畫壇舊事趣聞;講全國青年美展講油畫《父親》;講八大山人講陳丹青講塞尚;講高倉鍵?講鄧肯現代舞講現代小說寫作技巧;講話劇講京劇講粵劇;講俄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現實主義體系'與德國布萊希特'間離體系';講俄蘇巡迴畫派講印象派及現代西方諸藝術流派……林林總總、包羅萬有。”這種開放的教學方式,不知不覺中,為陳鏗日後的美學思想著了色調。陳鏗八十年代初開始在《羊城晚報》上發表處女作品,油畫參加各種美展並開始獲獎。 1994年,一個偶然的機會,陳鏗去了離天空最近的地方——西藏。在那裡,他看到了西藏人以自然為神的敬仰,看到了那一雙雙純淨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堅韌與執著,看到了那廣袤荒蕪的雪域裡世代相傳的信念。 “為了精神的家園常綠,他們五體投地的祈禱。在寺院旁,隨處還可見一堆堆刻有經文佛像圓形石頭的'瑪尼堆',在唐古拉山雪峰, 在荒無人蹟的藏北高原深處, 一個個虔誠的朝聖者, 正在跋涉在去拉薩朝聖的路上。他們身上幾乎不帶任何行李, 手上戴著護掌,一步一叩首, 三步一次五體投地,就這麼經年累月地,走上幾百甚至上千公里……”“他們對待一個陌生人是那樣的熱情和淳樸,這是一方淨土一方質樸的人。”回來後,好一段時間,他都醉心於西藏風情的油畫創作。後來還好幾次前往西藏,他珍藏著西藏情結。西藏之後,陳鏗把目光投向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老廣州。出生於上世紀60年代的他,是一名土生土長的老西關,兒時他的家就住在離十三行舊址不遠的海珠路,童年的時候最喜歡聽大人們繪聲繪色地跟他講西關商賈人家的故事,因而對西關留下既親切又神秘的感覺。隨著年歲的增長,陳鏗越來越想用畫筆將自己對西關的印象繪下來。他開始畫舊南粵,畫老廣州的西城——“西關”,那些逝去的面孔,門雕,酸​​枝老椅,西關老屋……以“歲月”為題材的這一系列油畫,湧動著無奈與懷舊,情戀頗深。 “老廣情結是我最深的情結。”陳鏗說。 1997年,陳鏗的油畫作品被美國一家藝術基金會相中,被邀請赴美國進行交流學習。在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研習油畫期間,陳鏗到華盛頓、紐約、波士頓、洛杉磯等地,參觀博物館、美術館,觀摩到了大量的世界名畫原作,也零距離地與國外藝術家進行藝術交流,“那是一個廣闊的創作空間,外國人在畫著,我可以在一邊看,我畫的時候,外國人也可以在一邊看,走動自如。”半年後陳鏗從美國回到了香港。 “最打動你的是什麼?”在美國時常思考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陳鏗把他的畫筆,伸向了童年的快樂記憶:在東莞水鄉,那裡有濃郁的農村生活氣息,有南方獨有的稻草泥巴味,有疍家棚上的炊煙裊裊。 8歲多時,陳鏗每年放暑假,就去姨媽上山下鄉時東莞的漁鄉,“那裡就是我的度假天堂:甘蔗林、芭蕉樹、桑基魚塘,還有用樹皮搭的房子;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傍晚伴著海風吃飯,耳邊聽著鹹水歌聲;吃完飯都喜歡聚在村頭的大榕樹下拉家常,小孩則在夜色中盡情玩耍,還可以搖著擼擺渡到河對岸,熱了就跳下水直玩到透心涼,那是多麼令人回想的時光!可當我80年代再次回去尋找時,記憶中美麗的村莊已經變成了一片片廠房,真是滄海桑田!令人產生無盡的失落與無限的惆悵。”2000年,“中國油畫當代展之《豆棚架下》——陳鏗油畫展”在澳門博物館展出。如群雕般的船工,撐船拖繩收蕉忙碌的《蕉香時節》、《蕉季忙》系列;漁民扛船出海的《扛海》系列;金黃色的夕照,田間村民在收割的《夏收》;田夫傍犁耙,相見話桑麻的《豆棚架下》,這些村野的美、海灘的美、農夫的美、漁民的美、自然的美、生命的美、壯實的美、南方的美讓海內外一下為之驚嘆。有人評論他“為消逝的農業文明唱輓歌”,澳門文化局局長何麗鑽則說“陳鏗的油畫給我們帶來一股清風,使我們身心擺脫城市的塵囂,離開充滿冷氣的辦公室,重返珠江三角洲的農家漁村;讓我們在南國熾熱的陽光下,返璞歸真。”老師梁照堂評:“他的作品有一種力度,滄桑渾厚油畫話語的南方壯美,這,既是產生於他多種摸索後的選擇,更是產生於他熾熱的激情。”無論是天界藏民的情懷,歲月舊夢的西關瀠思,還是珠三角人勞作生息、夯歌田曲的油畫,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皆立足於生活的投入與感情的切入。他的使命在廣州大學城的嶺南油畫研究館內,陳鏗正站在一張椅子上,拿著畫筆為一幅比他還要高大得多的油畫著色。他穿著簡樸的涼鞋,七分褲,黑色短袖衫。謙和敦厚。從畫架上下來後,他饒有興趣地帶我們去參觀室內的油畫,並一一講解每幅畫背後的故事。這裡,能看到他近年來的一些新作:一百年前鳥瞰廣州的《鎮海樓騁懷》,霍英東指點南沙的《藍圖》,記載廣州城史詩的《遠航之夢——廣州十三行》 ……創作巨型油畫,對於陳鏗來說,應該從3年前開始。 2008年,汶川地震,山河同悲。震後看著前方發回來的震撼人心的圖片和文字報導,陳鏗開始思考能為汶川賑災做點什麼? 5月19日,也即震後第五日,陳鏗和二十多位廣州地區油畫家在廣州開座談會,商量油畫家集體創作巨幅油畫。後來,綜合各方意見後達成一致:巨畫名稱定為《地劫·重生》,分“災難”、“拯救”、“重生”三大部分,長51.2米(喻意5.12大地震),另創作一批1米×0.8米的人物肖像,稱為《5.12表情》。在災難發生的時候,油畫家的使命,讓遠在廣州的油布前,聚集了各個年代的油畫人。聲譽卓著的老一輩油畫家,如日中天的中青年畫家、軍旅畫家,初出校門的油畫新銳。其中,還有來自外國的朋友。一個來自法國的油畫家,他負責的在“災難”部分。他跪在那裡畫了十五天。在山崩地裂夷為狼藉中,他著重畫了一個紅書包,他覺得那裡代表著中國的希望,中國的未來。廣東省委書記汪洋聞訊來到創作現場,他說:“偉大的時代必然產生偉大的作品。”20天后,140多位畫家集體創作的油畫告成,全國美術界轟動,這創造了“油畫界的一個奇蹟”。這次集體創作成功後,陳鏗開始“入駐”中國嶺南油畫研究館——他與執行館長劉洺他們在交流中成為了好朋友。 “劉館長對嶺南油畫的熱愛和理解,她的視野,她的認知,她的熱枕,是我們這些從事油畫的人的知音。”心中的激情與理想使命開啟了陳鏗為廣州寫史的大型油畫系列創作。 “為廣州寫史,讓廣州昔日的威水再現,這既是對廣東這個中國油畫發源地的回饋,也是陳鏗老廣情結的一次井噴式的噴發。”同樣是陳鏗好朋友的張一冰說。陳鏗的大型油畫系列以《千秋再約——一座城市的史詩》為主題。對於千秋之“約”的解讀,他說起來頗為獨特:“約是一種盟訂,一種呼喚。這種約會,一邊是歷史的呼喚,一邊是藝術家的使命感。”從老西關到80年代的東莞水鄉,再到藍天下的西藏,再到現在歷史斑駁的廣州,陳鏗的情結最終昇華成了一種使命感:“藝術有兩種,一種是自我情感的表達,一種是大我的表達。這種大我,是一個集體式的、大局式的,她強調的是集體感與使命感。”陳鏗說:“我是在廣州長大的,一直想自己能為廣州文化做點什麼?思考怎樣用油畫這種最擅長再現真實場景的藝術品種,把廣州的前世今生描繪下來,讓人們萌生愛意,延續我們的根。”這種思考讓他筆耕不追,也上下求索、行走不停。因為追求的是歷史再現,他要大量的歷史資料來做基礎,做佐證。他曾一個人,發現了香港大學圖書館的寶藏——那裡不曾遭受過文革衝擊,儲存著大量的廣州歷史資料;他也曾一個人,行走在夜裡的廣州老街巷,用心感受這個老城的昔日魂靈,找尋那遠去的老城記憶。一幅長33.6米,寬1.4米《遠航之夢———廣州十三行》。人們熟悉的光塔、六榕塔,珠江水輕拍著岸邊,黃埔古港、白鵝潭夷船爭渡,洋貨如山,岸上則是一字排開的西式建築,迎風飛揚的各國國旗,一眾外國商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上了岸,走向行商在海幢寺一旁建起的豪華庭院洋房,富甲天下的行商首領伍秉鑑、盧恆觀正在接見外商…… 這是一幅油彩繪就的嶺南“清明上河圖”。一幅長9米、高2米的《亞洲之路》(潘嘉俊、招熾挺、廖宗怡、陳鏗、翟書同集體創作), “闊闊真公主號”長風破浪,在一片汪洋大海上由東向西航行,最東邊是廣州“小蠻腰”電視塔,鎮海樓到澳門的大三巴,到泰國泰姬陵等等,亦真亦幻,海市蜃樓。這幅油畫是為廣州亞運而作。 ……在這些鴻篇鉅作面前,陳鏗那日間創作的軀體和思想都繃得太緊,以至於他晚上睡覺要讓四肢完全舒展,不枕枕頭,才換來安然一睡。 “藝術,需要獨立的思想,需要理想的激情,更需要執著。”陳鏗說。 “藝術的本質講到底就是藝術家內心生活的'自畫像':藝術家的內心有多麼廣闊它就有多麼廣闊的內容;藝術家內心有多麼宏偉的波濤它就有多麼強大的衝擊力量。” 從這個角度,陳鏗在畫廣州史詩,也在畫著自己。 “畫像即心像。”中國嶺南油畫研究館的總監張一冰解讀陳鏗的油畫時說。在張一冰看來,陳鏗的特點是,“既堅持又創新”。堅持在於,他不與時代的塵世俗流為伍,光搞賺錢的創作,只為自己的審美和使命感,堅持現實主義派油畫理論與基本功。 “畫廣州老城、表現廣州城史這樣的題材,是很費力的,完全是他自己的選擇,沒有人給他資助,也沒有人指示他,所以我說這是他的藝術主張的堅持,他的執著。”而陳鏗的創新,在於“他的油畫創作手法是很新的。他不限於紀實。他要表達他自己的感悟,他的價值觀。如辛亥百年,他畫了一幅《與妻書》,以林覺民的書信為基礎,妻子看著丈夫的絕筆,整個畫面都很悲痛,然後在整張畫中,是有一條明顯的白線是穿過整張畫的。這是作者的表達,他想表達什麼?他想表達一種撕裂的感覺,一種撕裂的痛苦。所以在創作手法上,我覺得陳鏗又是很創新的。”我們還拜訪了嶺南油畫研究館館長劉洺,她嬌弱且堅定。執著地支持陳鏗搞這些理想主義創作。張一冰說:“劉洺跟陳鏗有一點不同,她是因為熱愛而執著。她喜歡油畫,熱愛嶺南油畫,希望看到嶺南油畫能有輝煌的成就。劉洺本身有很好的專業發展,舒適的海外生活。但是她拋掉了那些,在廣州努力經營中國嶺南油畫研究館,這是因為她真的熱愛。”嶺南油畫研究館有一群這樣的人,他們相互理解、堅持、執著,為理想,也為心中的,那一份自畫像。陳鏗曾經撰文:“什麼是有個性?什麼是返樸歸真?樸是沒有技巧,沒有程式;真就是理念世界,童真世界。歸真就是超越了模仿與技巧,用真我的,本色的看似沒有技巧的手段去表達一個人心目中本源的世界。”劉洺曾經撰文:“陳鏗的作品既非南宋馬夏式的寄情,亦非莫奈、塞尚的視覺印象,而是將傳統思維與現代表現方式有機地融合起來,是現實主義加浪漫主義的再現與重構。然而,畫者在創作過程中對中華民族文明和精神歷程的興衰有了更多更深的思考,於是,我們聽到了他在繪畫里長歌當哭,體驗到在金黃色的視覺滿足背後,包含了強烈的悲愴的慨嘆!”



11-9-14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