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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藝術中心:【吳作人 法由我變 藝為人生】

2012-06-19|撰文者:滿兒


記得1935年冬天,我從上海到南京拜訪徐悲鴻先生,徐先生當時熱情地介紹我去看吳作人先生,這是我第一次和吳先生認識的經過。詳細點說:我那時受上海大眾出版社總編梁得所之命,打算出一套當代畫家小叢書,到南京是去組稿的,我那時23歲,是大眾出版社的編輯。吳作人比我大五六歲,他20歲就加入田漢先生領導的南國社的文藝活動。1935年他還不到30歲,已經留歐歸來,在中央大學藝術系任教了。那時的青年人參加社會工作是比較早的。

  我是較早看到吳作人的油畫作品的,對油畫我是個大外行,只知道作人在比利時(他初到歐洲是去巴黎,後來因為比利時學費和生活條件比巴黎低,窮學生就到比利時學畫了。)是師從王家美術學院巴思天教授學畫的。我感覺到他的作品色彩沈著深厚,有一種引人深思的誘惑力。他那扎實的風格,說明瞭他的個性和功力。那時我並不知道這是受北歐弗拉芒油畫傳統的影響,只知道這種功力是了不起的。印象較深的是重慶的後期,他的風格又發生了突變,愛用油畫中最難用的“灰調子”。說難用,是因為所謂“灰調子”,絕非黑里加白概念的“灰”色,而是濃淡層次千變萬化,給人回味無窮。無以名之,在油畫用色的術語中名之曰“灰調子”,也是需要畫傢具有最敏銳色調感,是最不易表現的。記得他在給郁風畫像時,就談到他這個新追求。直到50年代中,他的不朽之作《齊白石像》,衣服和帽子的深暗的灰調子和高音階般明朗的淺灰背景的強烈對比,都使人感到他在油畫方面成功的創新。這創新我以為是來自中國水墨畫的某些啓發。

  吳作人的油畫成就,則早就被公認的。1935年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他家裡看到許多他在歐洲的作品、其中一幅《裸女》和一幅風景畫(是交我帶回上海拍照製版的),使梁得所(他是徐悲鴻先生的好朋友,是一位要求很高的藝術鑒賞家)和我們都歡喜贊嘆。記得在那個時代,對藝術家的“論資排輩”風氣並不時興,中青年畫家只要作品好,是同老畫家一樣受到尊敬的。

  有人把50年代作為吳作人作品轉變的分水嶺,50年代前,他以油畫為主,50年代後,他以中國畫為主,大致可以這樣說吧。從表面上看,吳作人和徐悲鴻走著同樣的路——同是在國外對油畫,素描打下深厚的根基,同樣有卓越的寫實手法,同樣是油畫和中國畫兼之。但實質上兩個人有不同的趨向,悲鴻先生在中國畫方面更多地創作人物,他也畫馬,而吳作人的中國畫,少畫人物,少畫馬,大概夫人蕭淑芳是一位知名的花卉畫家的緣故,他很少畫花卉。他畫梅、竹二君子而外,更多畫的是氂牛、駱駝、熊貓、黑天鵝……這些古人和外國人沒有畫過的東西。他也畫鷹和金魚,可是也和古人前人的完全不同。他從寫生入手,從深刻觀察這些描寫對象的神態入手:他有深厚的素描基礎,可是他能夠“洋為中用”,把素描的寫形和水墨畫的寫意兩個矛盾統一起來。他借助於他的中國特有的書法藝術的功力,孕育成他自己的、新的水墨畫。

  吳作人的中國畫,像他自己說的:“要洋為中用,而不是以洋代中,要民族化,而不是化民族。”他畫氂牛、畫駱駝、畫熊貓用大筆渲染,首先抓住這些動物的性格和透過動態所表達的內在精神,然後再“收拾“一些細節,這正是中國傳統繪畫所主張的“以意寫形,以形寫神”的具體實踐。大家知道,西洋畫“不厭其繁”,而中國畫是“力求簡略”的,一個做加法,一個做減法,不論是加是減都不能無限制的。怎樣才能碰在一起呢?用吳作人的話,就是“舉要治繁”。舉要,當然是掌握對象的主要方面,治繁則是恰當地處理細部,兩者都是為了傳神。吳作人把氂牛的活躍,駱駝的安詳,熊貓的天真活潑,都恰如其分地“舉要治繁”,把準確的造型用精練的筆墨表達,而筆墨的功力,是得之於他的書法修養和文學、音樂等各方面的陶冶的。熟朋友都知道吳作人不僅是一位優秀的畫家,而且是一位優秀的笛手,他曾和歐陽予倩、俞平伯、蔣梅笙等老一輩一起拉崑曲。可惜他“斷笛餘音”,近年已經近於“廣陵散”了。

  看了吳作人的國畫,使人有一種安靜淳厚的感覺。他喜愛的題材:鴿子、金魚、熊貓、天鵝、駱駝………都是那麼善良與安靜,“畫如其人”。即使畫獸類中的氂牛,也只有使人感到雄健姿態而沒有血淋淋的刺激。“一切眾生,均屬有情”,這是東方人的感情,在這一點上,他與日本的東山魁夷,略有相同之處,所不同的是,吳作人是中國人,他的作品更富有中華民族的情操。

  吳作人和徐悲鴻先生一樣,喜愛收藏一些古人書畫,對於一個畫家來說,這種借鑒是必要的。但是人所共知,吳作人的中國畫無一筆直接“搬”自古人,他食古能化,他的中國畫是當代的思想感情的產物,是當代的筆墨,這也是人所公認的。

  毛筆和宣紙,既是中國繪畫的工具,又是中國書法的工具,“書畫本一律”(蘇東坡詞),吳作人喝了洋墨水之後,越發覺得自己民族的水墨是一種奇妙的、適於表達東方思想的手段。他深有體會地認為:有了書法基礎,我們才能充分領會和發揮中國毛筆的功能。書法用筆講究腕、肘、指的運用,要經歷長期的鍛鍊,吳作人的書法,無論是篆書或行草,都寫得憨厚有力,不但畫如其人,而且書如其人,他的書法也是陳年的紹興黃酒,而不是白乾,筆簡意賅,余韻無窮。

  作為中國美術協會主席的吳作人(去年,他還接受了法國政府頒贈的藝術文學最高勳章),還是書生本色,待人接物,謙遜和藹。不管在家裡還在社會上,照樣話說得不多。對藝術界朋友是例外,有時滔滔不絕,一說就是令人解頤而又耐人尋味的妙語。

  今年4月底,吳作人才在北京美術館舉行第一次有回顧意味的展覽會,這將近兩百幅作品中,有的是他“劫余”幸存的早年作品,有的是散失後剩下來的中年和近年的油畫佳作,其中更有不少是他從未公開展出過的中國畫。當然,書法是展出中的一部分,而素描、速寫等作品,也將飽飫廣大觀眾。

  近百年來,特別是近五十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為了民族解放和民族前途,付出了無可估量的代價,一個善良的,忠於人民,對國家民族有作為的藝術家,藝術就是他的生命。一生勤奮的吳作人,創作了無數美好優秀的、感人肺腑的作品,但是經歷炮火空襲的洗劫、國家民族的折騰,剩下來的作品經他自己選出了這一二百幅,看展覽會觀眾想到這一點時定有許多感觸。

  吳作人敢於破古人陳法,敢於寫“前賢未見”的題材,虔誠地創造為今天的人們所喜愛的藝術形象。他在1984年曾經為他弟子的畫展題過兩句話:

  法由我變

  藝為人生

  我覺得這八個字正是他自己的藝術趨向和藝術抱負的最好的概括,也是這位可敬的藝術家自己的速寫像。

  (原載香港《大公報》1986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