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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藝術中心:【文人油畫自此方始】

2012-06-10|撰文者:沈善增


當我想到“文人油畫”這個概念,就像二十餘年前,我想到“正常人”這個詞,有一種頓然被照亮的感覺。我知道,我終於可以寫一寫方世聰了。

  寫方世聰就是寫他的畫,寫他的畫就是寫方世聰。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對方世聰來說,是“我畫故我在”。

  我和方世聰先生認識不過幾年,雖然,我們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氣味相投,但我除了記得我們算是寧波同鄉外(應該算是同籍,我出生在上海,籍貫所在地寧波,極少涉足),其他就不甚了了。這次為了寫文章,查閱他給我的光盤中儲存的有關他的一些評論與報道,才覺得我們的經歷和對生活、藝術的態度也有不少相似之處,也記起有些事他好像提起過。但我們談這些很少,談得多的藝術,因為我們都感到,經歷對我們來說,也好像是身外之物,我們的相知相惜只要通過對方的作品就足夠了。作品就是我們生命的存在,可能是更本質更純粹的存在。可以說,我們是為創作我們的作品而活的,藝術就是我們生存的理由。這也是我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原因。

  因此,可以說,從相識那一刻起,我心底里就產生了要寫一寫方世聰的動機。之所以拖到今天才提筆,除了我這些年一頭扎進故紙堆里,向老子、孔子、莊子、列子等先賢請教,忙得不亦樂乎,很少寫介紹人物、事跡的報道特寫類文章,除了我對美術知之甚少,基本是個門外漢;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還沒有把握住方世聰畫的魂。

  方世聰的畫,可貴就在有魂,方世聰先生稱之為“精神性”。但一流畫家的精品力作都是具有精神性的,精神性固然是一流畫作的一個重要標誌,但以具有精神性來稱揚一流畫家乃至大師的作品,還只是說出了一種共性。更重要的是尋求某畫家的獨特的精神性。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求方世聰畫的魂。我看過方世聰先生自己的藝術感言,很有思想深度;也看過一些評論他的繪畫藝術成就的文章,有的文章寫得很不錯,知人論事,全面詳實,但是,我覺得在概念上、話語上還沒有突破,還沒有把方世聰先生的藝術追求的魂凸現出來。這使我感到,要評論他,描述他的作品,需要理論上的創新,提出新的概念、新的話語,或者說,隨著對他的作品的認識的深入,將引發理論的創新,新概念的誕生。只有大師的作品才有可能產生這樣的效應,所以,我朦朧意識到(應該說是感覺到)我面對的可能是一位將成為未來美術史上大師的作品,而我要來對此作出評論,是力所不逮的。

  但也許是上天眷顧我,要我來做拋磚引玉的事,促成我提筆來寫方世聰畫的機緣成熟了。因為有某公司要為方世聰的畫作精密掃描,以備印制有限印刷品之用,方世聰先生希望我把他為我畫的肖像送去,我得以在他的寄寓在玉佛寺覺群樓的畫室里,集中看到了他的那麼多的作品,有早期的,有近期的,有成名作,有銳意新作,有肖像畫,有抽象畫。原作以其全部的鮮亮,展現著猶如黃鶯囀鳴的一片生命活力。方先生很興奮地介紹他的創作構想,我忽然覺得把握到他的作品的魂了,但還說不出來。回到家裡,我突然想到了這個詞“文人油畫”,於是,我被照亮了。

  “文人油畫”,這個概念,是從中國畫的“文人畫”引申而來的。與文人畫相對的,是宮廷與民間的畫師畫。這完全是一個中國特有的概念,並且是對中國畫的理論與技法產生深刻影響,決定了中國畫的發展演變趨向的概念。所以,文人畫在中國畫里不是一個流派,而是一個畫種,是以作者主體的審美觀念來劃分的畫種。

  以作者主體的審美觀念為標尺來劃分,似乎與西方油畫判別流派差不多,但仔細分辨,還是有很大的不同。流派,外延比畫種要小得多,因此,內涵的限制要多得多,往往重在技法。而且,西方的流派又往往重在時間性,這與他們的製造哲學的背景有很大的關係,因此,凸現了創造性,卻有意無意地割裂或消解了傳統。而畫種卻不同,各種技法、不同的歷史時期,都可以“相忘於江湖”。唐宋明清的文人畫,與今天的文人畫,儘管面貌、技法有很大的差異,但一看,大家都能承認是文人畫。但這是中國人欣賞中國畫達成的共識,是一種文化積澱,而欣賞西畫(主要是油畫),卻不是這樣看的。這就是我一上來就從方世聰的畫里感受到一股濃郁的、親切的、熟悉的氣息,卻“說”不出來的原因。如果我是在欣賞中國畫,也許我一下子就“說”出來了。

  這使我又想起恩斯特在《人論》中說的那個著名的觀點,人不能把握現實世界,只能把握一個由符號構成的觀念世界。可以命名了,就可以把握了。我們按過去的命名,就無法把握方世聰畫的風格。
 
  我們或許可以從他的成名作《華夏魂》(我建議改為《白蓮》)中看到明顯的中國畫的意藴、筆觸,看出他把中國人的審美情趣、中國文人意象的表現手法,融和到油畫中的努力;但面對另一幅油畫《珠貝》,畫面上是一個戴著漂亮帽子的巴黎少女,側著腦袋,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肥嘟嘟的雙手,各戴著一枚大大的戒指;背景是一片翠綠,上面點綴著一些裝飾性很強的珠貝……我們會欣賞這幅畫的美艷,但很難想到,這兩幅畫體現了畫家同樣的風格、同樣的藝術追求。但在方世聰的心中,這兩幅畫無疑的同類項。兩者的共同點,就是對前景肖像的描繪是“實”(寫實)的,而背景是“虛”(虛構、想象)的。方世聰的許多肖像畫,背景都不是畫肖像時對象所處的現場,但這兩幅畫中表現得特別明顯。方世聰是要通過背景的“虛”來顯示他所說的精神性。照他的話來說,使作品從逼真的肖像畫上升到藝術品。“虛”的背景,在方世聰那裡,有點像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是一種創作理念。間離效果,目的是通過讓觀眾意識到第四堵牆,意識到自己在看戲,而產生思考。“虛”的背景,是要讓觀者從具象的人物看出畫家投射上去的主觀情致。人們稱贊方世聰的肖像畫,都說他畫得像,畫出了對象的精神,特別是人物的一雙眼睛,顧盼之間,尤為傳神。這些評介都頗為中肯,但沒有提到,所謂人物的“神”,其實是方世聰看到的人物的神,他要讓觀者看到的,也正是他“發現”的“神”。具有高度的、強烈的表現自己主觀情致的自覺意識,這正是文人畫的本質特徵。打個比方說,畫師畫是重在展示“情景交融”的“景”,而文人畫的重在表現“觸景生情”的“情”。

  《華夏魂》的模特,也是方世聰的另兩幅名作《精靈》(我建議改名為《焰慧》)與《小雪》的模特。而只有方世聰先生說明瞭,我才注意到這是畫的同一個人。如果說,《精靈》採用了特別的表現手法,在人物形象前瀉下一片光瀑,面容朦朧,分辨不清;那麼,《華夏魂》與《小雪》的人物肖像,是高度的寫實,卻沒有使我想到畫的是同一個人,因為兩幅畫表現的是接近卻又分明不同的情致。《華夏魂》,穿白色短袖旗袍的長辮少女,亭亭玉立,背景使人想到中國畫寫意筆法的墨荷。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純,含蓄中透出的自信,溫柔中藴含的剛毅,這就是方世聰看到的“華夏魂”。而《小雪》,則是一幅胸像,深色的衣服,白色的頭巾,右手纖纖的食指輕點在紅唇下,眼神迷茫,彷彿望著遠方。淺灰黃的背景,似有若無的白點,使人感受到飄小雪天的輕寒和清馨。少女心事,即使有淡淡的悒憂,也是美麗的,也是記憶中的幸福。民間有句話:“若要俏,長帶三分孝”,這種“梅花香自苦寒來”的意藴,正是方世聰在《小雪》里寄寓的“發現”。

  西方油畫家,為了表現他們的主觀情致,走向了變形、抽象,他們感到,傳統的精緻逼真的繪畫語言與技法,阻礙了他們自由地抒發和主觀的表現,出現了當代藝術本體論。是畫家主觀情致的桎梏。而中國的文人畫,並不就是寫意,寫實、工筆,同樣可以是文人畫。文人畫是一個超越了表現技法的概念,在西方繪畫乃至審美理念中,找不到對應的概念,西方油畫流派,是緊緊與觀念與表現技法捆在一起的,可以說,觀念和表現技法就是流派的標誌。所以,當方世聰帶著由文人畫熏陶而成的審美眼光,進入油畫創作領域,來“發現”描繪對象的精神,表現這種精神,在作品層面上他受到歡迎,在理念層面是他使人困惑。他掌握了甚麼奧秘,使傳統的與現代的,寫實的與變形的,具象的與抽象的,形象的與精神的,這麼和諧的融合在一起?他沒有讓人感到叛逆,沒有讓人感到突破,甚至沒有讓人感到銳意創新,感到有鮮明的個人風格。但你只要指著方世聰的某幅畫說,這幅畫是方世聰畫的,看過方世聰畫的人多半會說,是的,這是方世聰畫的;或者說,對,不是方世聰畫不出來。

  《老子》說:“道沖(湧浪),而用之,有弗盈也。”他的畫風就像湧浪、大風,看不到它的存在,但能感受到它的力量。由表現技法來定義流派的西方繪畫語言對方世聰畫的失語,是必須用“文人油畫”來命名之的一個反證。

  文人油畫自此方始,這是否預示著中國的繪畫語言將成為新的繪畫世界語?

  但願由方世聰開始的求索之路,會拓展成一條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