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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彩藝術中心:【今朝風日好】

2012-11-05|撰文者:張禮豪


這個題目借自作家董橋的同名文集,文章裡頭他提及自己所藏的豐子愷作品,一把扇子畫一家人在家門前掃地備茶,題上「今朝風日好,或恐有人來」一句,將簡單生活裡的美好想望表露無遺。事實上,在日常生活當中尋求閒適的可能,一直是歷代傳統文人體現自我價值的最佳方式。尤其自明清兩代以降,教育普及,知識份子階層大幅增加,不少在仕途難有所獲,或者因看破政治風波險惡的文人認為是否能夠在世俗觀點的富貴功名之外,建構出生活的趣味、價值與意義,毋寧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來得重要許多,「避俗求雅」更順勢成為檢視一個文人是否成功的重要標準。那麼,何者為俗,孰又是雅呢?明萬曆年間由高濂(1573-1620)所著的《遵生八箋》一書,或可視為足供解釋此一閒適文化之內在精神追求的最佳說明。

在該作〈燕閑清賞箋〉上卷便有相當清晰的描述:「高子曰:心無馳獵之勞,身無牽臂之役,避俗逃名,順時安處,世稱曰閑。而閑者,匪徒尸居肉食,無所事事之謂。俾閑而博奕樗蒲,又豈君子之所貴哉?孰知閑可以養性,可以悅心,可以怡生安壽,斯得其閑矣。余嗜閑,雅好古,稽古之學,唐虞之訓;好古敏求,宣尼之教也。好之,稽之,敏以求之,若曲阜之舄,歧陽之鼓,藏劍淪鼎,兌戈和弓,制度法象,先王之精義存焉者也,豈直剔異搜奇,為耳目玩好寄哉?故余自閑日,遍考鐘鼎卣彝,書畫法帖,窰玉古玩,文房器具,纖細究心。更校古今鑒藻,是非辯正,悉為取裁。若耳目所及,真知確見,每事參訂補遺,似得慧眼觀法。他如焚香鼓琴,栽花種竹,靡不受正方家,考成老圃,備注條列,用助清歡。時乎坐陳鐘鼎,几列琴書,帖拓松窗之下,圖展蘭室之中,帘櫳香靄,欄檻花研,雖咽水餐雲,亦足以忘飢永日,冰玉吾齋,一洗人間氛垢矣。清心樂志,孰過於此?」[1]

這篇序言有意識地將創作與焚香鼓琴、金石書畫、蒔花植竹等活動緊密地結合,有效地填補了「閑適」一詞所指的具體內容,並且開拓出一個兼具知性與美感的生活類型與態度,進而成為文人之間互相辨識的標誌。即使來到科學發展迅速的今日,相同的追求其實仍可以見諸許多類似的活動,像是時下頗為流行的「一日農夫」、「以工換宿」等體驗正同出一轍,而張翠容便是選擇將之落實在創作之中,讓觀者也能從其畫作裡頭感受到清風明月自吹拂,竹影相攜過窗紗的寧靜與安好。

重拾畫筆‧益顯自信

身為農家子弟的張翠容,自幼生長在群山圍繞、景致動人的南投竹山,因此多識鳥蟲植物之名,也成為她孩提時期胡亂塗抹的不變素材。如同其他走上專業創作的人們一樣,她幸運地獲得家中支持,順利進入竹山高中美術班接受正式的藝術教育並以優異成績考上國立藝專,師事黃光男等人,專研傳統工筆花鳥書畫一路。但彼時在校內並無所需的相應師資,迫使她只能自發性地從書籍畫冊裡頭去尋找學習效法的對象,像是崇尚自然、更注重寫生,且採用兼工帶寫的技巧,以達到畫面營造出詩般意境效果的南宋院體花鳥繪畫名家,以及將西方繪畫精準的寫實技法融入中國繪畫對於物趣的追求,連帶影響有清一代乃至於民國的西洋傳教士畫家郎世寧(1688-1766),都成為她創作上更具實質意義的良師。

國立藝專畢業後,張翠容與同窗郭江宋結褵,並且一前一後遠赴西班牙馬德里大學藝術學院繼續研讀藝術創作,郭江宋成為台灣首位獲得繪畫修復與保存學位的專業修復師,而在那裡幾年的訓練下來,讓張翠容最為受用的莫過於繪畫材料學一門,從顏料製作、畫布打底、內框製作、裝裱等事宜,全都可以不假他人一手包辦。1993年張翠容返台之後,選擇了夫唱婦隨的生活,暫時將創作放下,全心投入畫作修復的工作,讓受到不同程度損壞的畫作得以「妙手回春」。也是如此,讓她有機會在這些年遍賞眾多中外名家的創作,而且還是從最內裡開始看起,因而更能揣摩不同藝術家的創作技法與美學思惟。

他們夫婦兩人位於新店的住家與工作室,有著一大片的落地窗,看出去就是她自己精心栽種照顧多時的竹子,除了一解思鄉情愁之外,這大片風景隨著四時更迭,姿態也千變萬化,不啻是他們日常休憩時的最佳調劑,或許也正是上述明清文人不拘世塵、避俗求雅的生活真義體現。尤其可貴的是,總算在歷經了十數年的辛勤努力後,修復工作室的業務規模趨於穩定,夫婿郭江宋遂支持張翠容重拾畫筆,而這段特殊的體驗也讓她在創作上平添了更多自信與把握。為了追求畫面的肌理與厚度,同時利於作品長久保存,張翠容易水墨為油彩、壓克力顏料,在2011年舉辦了首次油畫創作個展,並獲得了來自各方面的諸多鼓勵。

狀寫自然‧勾勒物趣

或許是創作慾望潛藏了太久一段時間,好不容易終於獲得宣洩的機會使然,張翠容過去兩年將整副精力都放在創作上面,竟爾累積了為數可觀的作品,令許多友朋對於其旺盛的創作力深表敬佩。在這次「清風映月─張翠容個展」裡頭,共將有54件作品展出,題材更是跨越花鳥,亦將她歷年來履足包括大陸黃山、台灣合歡山、雪山等多處崇山峻嶺,效法前人「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精神,將開闊蒼茫的景致納入筆下的心血結晶展現在觀者眼前。

誠然,乍看之下觀者或許會覺得不少作品的畫面構成似乎與傳統工筆花鳥繪畫頗見雷同之處,但實則張翠容筆下所描繪者,幾乎無一不是取材自生活所見,而非單純挪用援引既定的模式或套路。舉例來說,她畫室有著經常有八哥鳥飛來停駐啼叫,久而久之就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形象,自然地出現在她的畫面中。為了描繪風竹,她特別跑到新竹的海邊去觀看那隨風飄動的竹韻,藉以描繪出生命所經歷的滄桑與面對困境時的堅韌,又如春日到來,只見稚鳥羽翼漸豐卻仍不敢離巢過遠,或只能等候母鳥餵食,或輕移腳步深怕墜跌等等之情狀,都是經過她反覆深刻的觀察之後所感知,進而抓住某一個時間點的感動,藉以表達其內在的審美旨趣與文化情感。

遍觀張翠容此次展覽,不難發現所有作品的名稱都來從傳統詩詞中摘句而得,所欲追求的不外乎是「畫中有詩」的境界,亦即所謂的託物以寄情言志。觀者在欣賞畫作的同時咀嚼前人詩句,或許對於傳統文化所謂「意在言外」的概念會有更深一步的理解和體悟。由於竹子象徵著文人清雅脫俗、胸懷坦蕩的情操與氣質,再加上她對竹的百般姿態了然於胸,遂成為不同作品中點題的不可或缺的最佳主角。如《洗來疏淨見前峰》一作,採取竹枝憑空橫伸而出,貫透整個畫面的作法看來雖然大膽,卻是她家中庭院所種沙勒綠竹(又稱之為藤竹,杆纖細而多成攀援狀)自然生長成如是形貌的真實紀錄,不免讓人讚嘆造化可師之處固然多矣,然而藝術家注重物態的形神特徵,嚴謹生動地將之轉化到作品之中,方能把生活情趣與思想境界加以延伸傳播。而在背景的處理上,張翠容則刻意先用自動技法任顏料揮灑流動,營造出猶如水墨暈染的抽象效果,隱然一座座遠山聳立眼前,與一絲不苟的物象描繪形成動靜之間的強烈對比,使得作品充滿更多的躍動與層次。

《江深竹靜兩三家》一作以傳統書畫聯屏的方式展開,每幅既可視為獨立的創作,相互之間又可見些微的關連,在此,張翠容將不同種類、身形的鳥類並置在作品之中,或直立站在竹幹,或從花間俯首下看,均饒富多姿;雖未開口啼叫,卻已巧妙地組成大自然的多重合奏樂章,不禁令人遙想未曾出現在畫面當中那兩三家主人自在悠閒過活的情景。《樹枝穿翠好相容》則把歷代文人最喜在庭園中擺設,面面玲瓏的太湖石放進作品裡頭,與正展翼飛來停些在密竹之間的白鷺鷥們相映成趣,流露出其追求「米顛拜石」的文人風流。此外,我們也可看出張翠容不自囿設限,而是將傳統文化的象徵或習見符號巧妙轉換,使作品產生時代新意的作法,像是《華姿露滌塵》一作中,用來裝盛賁張盛開的火紅雞冠花的陶罐,其上所見就是一隻寫意的公雞圖騰,尤有甚之,張翠容更以金箔勾勒以凸顯視覺效果,而數千年不變的喜慶象徵意涵頓時躍然紙上。另外《簾外雨潺潺》一作則純然現代生活寫照,對張翠容而言,住家的窗戶儼然是一個不時上演著大自然諸般風景的螢幕,風吹、雨聲是不假外求的配樂,而穿梭飛越樹叢花間的群鳥則是最佳演員……想想,如是的劇碼對於成日奔波忙碌於塵囂之中的你我來說,又何嘗不是「今朝風日好,或恐有人來」呢?

[1]高濂,《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上〉,頁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