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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境畫廊:【東海岸‧一個人‧天氣晴】記李賢文水墨行旅展及其人文采風

2015-11-08|撰文者:白適銘


「非風景」的風景化/新的社會契約

對於長久居住竟日煙塵蔽天台北城的人們來說,位處盆地周邊的林蔭小道、河岸溼地或竹林菜圃,已是城市「微旅行」的最大幅員,象徵現代人對「自然荒野」的僅存認識。風景,不再是自然的代名詞,而成為一種都市考古學亟待挖掘的項目。土地的大量開發,並未解決都市人口的過剩問題,卻出奇地造就更多的北漂一族;林木的急速濫墾,並未改善原住居民的赤貧困境,卻諷刺地鼓勵更多的山中鼠輩。這片島嶼中的自然,已不斷瀕於各種形式的淪陷,而從小被灌輸的神聖樂章已然走調,藍天未必白雲相隨,鳥叫未必蟲鳴相伴,「大家手拉手走向大自然,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的歌詞,將成為永不回頭的青春絕響。
如果,一個藝術工作者要反映一個時代的真實,最切近的方法會是什麼?或換句話說,一位風景畫家描繪當代風景的目的何在?靠近風景或真正自然的方法為何?景觀的非自然性移易,是否造成他對物象的變節,而成為風景的逸逃者?失去而不可復得的風景,可否作為一種回憶,再次成為風景自身的一部分?失能的風景、非自然的風景或「非風景」的景觀,如何重返自然?微旅行所獲得的荒野性,將如何支撐起一部結構完整的自然史?「非風景」的再風景化,能否成為未來都市居民最重要的自然生活公約?事實上,這些問題不斷在我們這個風景逐漸流失的世代、居住環境中發生,然而,沒有答案、缺乏策略與行動失能,卻是它難以改變的現狀。

藍天白雲、鳥叫蟲鳴等自然的返還,如果是現代都市人身心得以真正「綠化」的方法,那麼,已遭破壞殆盡、失形失能的自然─非自然─的再自然化,則成為必要關鍵。再自然化或再風景化的目的,在於重新調整失衡的環境秩序,恢復自然或風景自身的主體位置,並尋找有機循環的軌道,使其獲得周而復始、持續運轉的可能。在此種兼及身、心雙向「綠化」的推展過程中,這個社會需要建立一種全新的公民規約,成為綠種子並展開布種插苗的行動。自然的返還,需要耗費幾個世代姑且不論,然而,減緩自然崩壞、物種滅絕與人心淪喪的行動,仰賴考古學行動的開始,而尋找失落的荒野,不啻如同探索古人類遺跡一般,來自於「微旅行」或「微田調」自然再發現的現地積累。

尋找失去的「風景」─東海岸‧晴‧天光雲影

在這個後現代社會中,現代藝術不反傳統、東方美學不悖西方,矛盾事物雜揉並存,世界的軸心已不再不可動搖。而一位水墨畫家與時代、歷史的關聯,或許已沒有侷限於筆墨、章法、風格、流脈或任何美學與藝術史學批評標準的必要,重要的是他的行動方略與實踐能力。就題材而言,歷史上的水墨風景可以是浙派、吳派或何派之有,然而,派系加速權威的建立,卻嚴重阻礙對自然的發現,風景因而成為與自身切離關係的純粹權力象徵。故而,在跨越歷史中心界線、建構水墨風景新契約的後現代過程中,解構風景的既有權力並對自然進行意義、功能的重構,已勢在必行。李賢文先生繪畫中的風景實踐,即強烈反映了此種時代特質。

遠離台北都城的行動,或許來自於真正自工作崗位退隱的需求,然而,有如候鳥般不斷從長年蟄居的鄉野出走的原因,卻來自於他年輕時未竟的藝術家夢想。或者更正確地說,作為一位風景畫家極欲填補地理知識空白、尋找土地歸屬的自覺,才是加速其花東海陸行旅腳步的真正理由。出走的過程中首先迎來的問題,即是對失去「風景」的實地探勘。這個探勘行動的總體成果,以〈山迴路轉尋油杉〉(2014)及〈跌宕起伏探牛樟〉(2014)二件巨幅聯作為代表。由於尺幅巨大,以及詳細描述此番經過的需求,他利用古代橫卷敘事畫常見的「一圖多時法」,並將它倒置成掛軸來加以呈現。

油杉及牛樟為台灣高山稀有樹種,具有高度的經濟價值,因屢經不法之徒濫墾亂伐,造成嚴重的森林破壞及瀕臨絕跡的窘境,受政府明令保育。畫中的不同段落,以「紀實式」的手法詳細展現此段尋訪歷程的不同片段,尤其是前者畫面下方刻意繪出「台東大武分局新化派出所」,特別值得一提。該分局所在位置正是台灣油杉的主要分布區域,可以想見,作者藉由對公權力是否得到伸張抱持強烈關心,保護原生物種的免於滅絕,即等於挽救失去「風景」的危險。後者畫面中,身著朱衣的作者手持相機,在嚮導及獵犬的開路引導下,隨處記錄牛樟遭受盜伐後的慘烈現狀,透過報紙頭版斗大標題「千年牛樟,慘遭剖肚」的提示,藉以揭露這一段血淋淋的殺戮暴行。
這一兩年來,他記藉由無數次的大小旅行,擴大以上「風景」片段探勘的方式,完成「光之道」─花東縱走水墨系列作品,成為此番行動中最具系統性的一大紀念碑。透過面向與背向山、海的不同視角,以及對取景、構圖進行反覆推敲,產生「一景多圖」的有趣現象,例如〈江漢限無梁〉與〈風雲有鳥路〉,或者是〈螢光如織〉與〈螢光如流〉(以上皆2014)等。此種現象,反映他駐足該地的時間長度以及觀照風景的思維深度,將古代敘事畫的「一圖多時法」分割成不同場景的獨立畫面,使每個風景片段都產生了獨立存在的意義,呈現作者對「風景」發現的不同階段記錄。在其畫筆下,晴空萬里、紅日乍現、霞光滿布、雲浪相接、日月交映的花東壯闊海岸、山景及原始林相,宛若一座未經雕鑿、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殿堂,莊嚴、神秘而聖潔。而種種意外風景的發現與探索,為其帶來複合而多層次的身、心、靈體驗,反映此種風景探索時的交錯經驗,並在不斷的自我淨化及精簡中,走入純宗教、哲學冥思的境域。

光之道─風景作為一種途徑、信念

在〈整日仰望〉(2014)一作中,他引用美國詩人兼文學評論家喬伊斯‧基爾默(Joyce Kilmer, 1886-1918)〈樹歌〉的詩句,題上:「這樹整日仰望上帝,高舉枝葉茂密的手臂禱告」,反映旅行過程中所獲有如啟示錄般的神秘體驗。亦即,正常的生物秩序,彷若自然界與造物主之間日日都在上演的秘密儀式,秩序的破壞,將造成自然崩解的危險。植物向上天擎手禱告,具現大自然和諧而謙卑的原理。此種行旅途中不意的隨手寫生,表面上看似客觀再現的結果,卻來自於身心靈與自然合一時所產生的直覺,具有一種難以言喻、接近神喻般的寓言特質。不論是日昇月恆、天光雲影、飛蟲走禽或途中偶遇的一棵樹,都蘊藏著大自然秘而不宣的原始教義,有待風景旅者不斷地進行發掘。

他那因具有濃烈精神性、宗教寓言傾向而難以用「純粹風景」定義的自然描寫,為失去自然的都市人找回「風景再造」的可能性,而透過與自然的即身對話、揆諸性靈的圖寫方法,則宛若一部探討自然本質的奧義書。同時,他那帶有恍若創世紀神話般質樸而野逸的畫面,配合輕鬆、隨喜的筆調色彩,以及來自自然造訪的真實經驗與內心回聲,形塑出一種無法複製及歸類的藝術特質。正因為這種原因,李賢文先生的「光之道」系列作品,已成為風景考古學中的有效範本,風景為直觀經驗的產物,承載他來自山海奇觀的綜合體驗。而此種深具人文哲思特質的采風過程,亦可說是透過「微旅行」、「微田調」產生自然再發現所帶來的實踐成果。

對他而言,風景是一種接近神喻式的性靈體驗,必須透過直覺、剎那的心靈悸動與能量交換,此時,風景扮演回歸自然「途徑」的媒介;同時,風景亦是一種透過旅行實證才能獲得的神秘經歷,雖然一失不可復得,卻可以在極度純淨的心識中永恆不滅,風景亦因此成為一種「信念」,而非知識或是觀念。「光之道」,亦即由天光雲影、晴空星夜所鋪陳而成的圖繪大道,代表他這段與台灣僅存自然荒野相遇的奇妙行旅經驗,透過與大自然、永恆宇宙進行能量交換、精神聯結的結果,風景已成為個人靈修及身心「綠化」的自然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