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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藝術,與藝術無關。」— 呂克·圖伊曼斯(Luc Tuymans)與繪畫在當代

圖伊曼斯當代繪畫畫家圖像電影

2021-05-27|撰文者:陳晞

有不少臺灣的年輕當代藝術家(特別是畫家),都曾對我不約而同地提起過他們欣賞呂克・圖伊曼斯(Luc Tuymans, 1968)的繪畫。這引發了我對這位比利時藝術家的好奇,究竟一位不曾在臺灣舉辦過展覽,甚至去年才在香港舉辦亞洲首個展的畫家,何以深受這些年輕的當代藝術家所吸引?後來,在初步的了解過後,才發現到圖伊曼斯的魅力,是來自於他以非敘事性具象繪畫,在個人經驗與集體潛意識之間,描繪刻意不準確的圖像,讓繪畫在當代藝術世界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的繪畫並不關於藝術,而是關於那些更廣闊的東西。
Luc Tuymans, Ballroom Dancing, 2005. Oil on canvas; 62 ¼ x 40 ¾ x 1 5/8 in. (158 × 103.5 × 4 cm). Collection SFMOMA, promised gift of Shawn and Brook Byers. © Luc Tuymans Photo: Ben Blackwell, courtesy of David Zwirner, New York
在戰後聲稱歷史權威性已經終結的「藝術已死」、「繪畫已死」的老生常談中,圖伊曼斯拒絕讓繪畫成為以形象再現對象物之靈光,或是繪畫作為一種對世界進行評論的當代藝術性質。他於各種不同媒介中擷取視覺文化經驗,藉此描繪非敘事性具象繪畫,在當代喚回繪畫的意義。有時作品中的畫面呈現過曝般的成像質感,使畫中的人與物等圖像瀰漫著詭譎的光暈。就連肖像也刻意無神,在這種無神的形象中,因畫面的不準確作為「問題點」(trouble spot),使繪畫本身更加「生動鮮活」(註1)。

因凡·艾克放下畫筆,因電影重拾畫筆

三十多年來,圖伊曼斯一年只畫二十張畫,每張畫在構思完成之後,都只花一天的時間完成。這位專注於現實世界,並以刻意不準確的具象油畫描繪媒介與經驗的畫家,他在90年代晚期便開始獲得藝術世界的關注,甚至被稱為繪畫的救世主,穿過了藝術世界中「繪畫已死」的詛咒。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中,他始終致力於使用獨特的、非敘事性的方式來創作具象繪畫。他廣泛地涉獵各種歷史及當代的素材——包括檔案和新聞照片、智能手機拍攝的快照、電影、YouTube等——以此探索圖像在保留和傳達信息方面的力量。這些作品色調肅穆,始終意涵隱晦深邃。」—擷取自卓納畫廊的藝術家介紹

延伸閱讀|呂克・圖伊曼斯2021年個展「Monkey Business」線上展廳呂克・圖伊曼斯於工作室(2020)。© David Zwirner
Luc Tuymans, Italy, 2020, Charcoal on paper, 22 5/8 x 30 1/8 inches (57.5 x 76.5 cm); Framed: 24 1/2 x 32 inches (62.2 x 81.4 cm).© Luc Tuymans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David Zwirner
圖伊曼斯個展「Monkey Business」展場照。© David Zwirner

出生自戰後的安特衛普,圖伊曼斯的父母背後不同的政治經驗:母親的家人曾於二戰加入荷蘭抵抗軍並協助藏匿難民,而父親的家人則同情著納粹思想。這種家族中的政治認同差異作為戰後歐陸政治的某種縮影,其政治性的道德問題與罪惡感等議題化為迷戀和恐懼,後來在藝術家的創作中具有關鍵的作用。
從18歲開始,進入正規的美術學院學習繪畫,在1979-1980年於布魯塞爾拉坎伯國家視覺藝術學院學習繪畫之後,便轉學到安特衛普皇家美術學院學習電影,並在學業完成之後到布魯塞爾自由大學進修藝術史。在布達佩斯美術館看到矯飾主義與表現主義先驅葛雷柯(El Greco, 1541 ~ 1614)大為著迷,而看到凡・艾克的作品,則讓他自嘆弗如。圖伊曼斯甚至認為,包括他以內的其他繪畫,在凡・艾克的作品面前都只是半吊子(dilettantes)。

「 ...我的藝術與藝術無關,它是關於我所看到的事物,而且絕大多數是來自於現實和不同的(區域性)分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創造了西半球最好的畫家:凡·艾克。因此,從一開始身為這個國家的畫家,你就會受苦。」
—呂克・圖伊曼斯於ArtReview專訪,2014。

圖伊曼斯早期的作品〈步行〉(The Walk, 1993),描繪了納粹宣傳電影中、希特勒與德國建築大師阿爾伯特·施佩爾一起朝向夕陽散步的劇照。圖/ 取自WIKIART
經歷了繪畫創作的掙扎,1980年代初的圖伊曼斯曾暫停繪畫創作,並拿起超8攝影機轉向電影製作的工作,直至1985年才重拾畫筆。在他後來的繪畫中,也屢次出現他欣賞的電影場景,例如作品〈你好!III〉(2012)描繪了好萊塢導演阿爾伯特·列文的《月亮與六便士》電影場景、〈輕蔑〉(2007)描繪了法國電影新浪潮導演高達的電影《輕蔑》中的拍攝場景,近作〈劇照〉(2019)則是描繪了大衛・林區的電影《穆荷蘭大道》中的牛仔肖像。
自1978年以來,圖伊曼斯就以二次大戰的歐陸記憶為核心為繪畫的出發點。與許多歐陸戰後畫家一樣,他面臨到的是美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 1903-1969)對於二戰集中營歷史之後、藝術不再可能的著名問題,以及重要的歐陸藝評家施哲達爾(Peter Schjeldahl, 1942-)所描述的「繪畫中任何連貫傳統的瓦解」(the collapse of any coherent tradition in painting)(註2)。1985年開始,電影製作的經驗使圖伊曼斯重拾畫筆,他的繪畫汲取了電影的影像製作與播放等媒介經驗,在一系列照片中構圖的方式(遠景,定格鏡頭,特寫鏡頭)召喚出電影影像的物質性,而與VCR(卡式錄影帶)上停格的畫面相比,繪畫中的圖像象徵性暗示比前者要來的稀薄。
呂克·圖伊曼斯,《劇照》,2019,布面油畫,90.6 x 176.2 cm。© David Zwirner
Luc Tuymans, Schwarzheide, 2019, Palazzo Grassi. 圖/取自ParisArtNow

不準確的必要性

在1985年舉辦的個展中,藝術家廣發邀請函,但沒有藝術界人士出現。該次個展令他印象深刻的失敗也確立了他作為一名畫家的獨立性,而彼時,藝術世界正視新表現主義(NeoExpressionism)為當代繪畫的嶄新未來。(註3)有別於以粗狂、原始、凝重的自我表述作為創作核心、對普普藝術與低限主義進行反動的新表現主義繪畫,圖伊曼斯選擇從媒介經驗中抽取出模糊、不確定且如失了魂般的,走上與前者不同的道路。
在1994年先後於卓納畫廊、多倫多約克大學美術館,芝加哥大學文藝復興學會美術館和倫敦ICA當代藝術中心巡迴展出的個展「迷信」之後,便開啟了他的國際知名度。這時期的他,屢次於個展發表的繪畫中,描繪著不同的國際時事與面向社會史的圖像與肖像。另一方面,以不精準的畫面召喚當代繪畫的真義,或許可以從他與另一位比利時畫家納西斯・托德爾(Narcisse Tordoir, 1954-)在1999年策劃的「問題點:繪畫」(Trouble Spot: Painting)中,初步看見在以不同媒材的藝術創作與文件組織的展覽中,兩位策展人提出了一種關於繪畫如何屈服於更廣闊的文化世界(包括它的神話、謊言和評價)而非藝術世界的觀點。
「Trouble Spot:Painting」(1999) 展覽宣傳頁,下圖中間的圖像是圖伊曼斯1998年的繪畫〈蘭花〉黑白印刷於宣傳頁中。圖/取自abebooks.com網站
「Trouble Spot:Painting」(1999) 展場。©Photo: Syb'l S-Pictures
策展人 Michelle Grabner 認為,「問題點:繪畫」拒絕讓繪畫「撤退到文化上的孤立狀態」。對既有的學院機構對待繪畫的方式漠不關心,也抵制了如1999年的繪畫展「Examining Pictures」(儘管兩個展覽中有部分重疊的藝術家名單)這種無所不包的形式自由論的展覽邏輯。(註4)
這樣的創作與策展脈絡,使他在受邀參加2002年卡塞爾文件展時,被許多藝術界人士期待著他以繪畫回應美國911事件。然而他違背了當下社會對於藝術作品中「以創作評論世界」的期望,而是展出了一幅看似輕盈實則凝重而巨幅的、受到塞尚未完成的靜物畫啟發的靜物畫〈Untitled(Still Life)〉。與整個展場中批判政治與社會的當代藝術共處一室,圖伊曼斯的作品在當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卻大膽地以繪畫迴返那維持生命之輕所需的本質。「不準確」因而成為了藝術家藉此抵抗藝術世界對當代藝術創作之期待的一種必要方式。
圖伊曼斯作品〈Untitled(Still Life)〉於展場。圖/取自Tim Gorichanaz的Pintrest頁面

Monkey Business

圖伊曼斯的繪畫題材來自於所有他眼中所見的視覺文化圖像或時事圖像。有時甚至是回過頭,與自己早期所畫的題材對話。今年甫於卓納畫廊倫敦空間結束的個展「Monkey Business」,當中呈現了藝術家在這疫情期間的部分新作。這些新作包含了他處理在以往探討蘭花題材,在線上展廳中,新作甚至以連環畫組成的gif動畫影片循環播放的方式呈現。
Installation view, Luc Tuymans: Monkey Business on the occasion of FIAC Online at David Zwirner Paris, March 2021.© David Zwirner Photography by Rebecca Fanuele
例如,在1998年時的〈蘭花〉描繪了鮮綠色的植物枝條,繪畫的技藝性較為強烈,而在此次個展中的作品〈蘭花四號 Orchids IV〉動畫的花朵以黑色作為背景,呈現了以數張壓克力紙本繪畫做成的定格動畫,使作品增添了電影的影像維度和人造感。同樣以連環畫呈現的動畫作品《猴子》,模糊的畫面中我們依稀可以看出那是只燃燒的玩具猴,這個題材則連結到圖伊曼斯在1980年時製作的電影,內容是關於藝術家小時候的銅拔玩具猴。
在畫廊的介紹當中,藝術家的作品與法蘭德斯文藝復興時期(Flemish Renaissance)的農夫畫家老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1525-1569)的作品〈兩隻被鍊住的猴子〉有某種對話的意圖,該件畫作描繪了被鍊在一個可以看見安特衛普的港口上窗邊的兩隻猴子,這件作品被理解為指涉某種地方政治的漫畫圖像,又或者間接指涉了藝術家奠基於創造性上的模仿(aping)天性。(註5)
Installation view, Luc Tuymans: Monkey Business on the occasion of FIAC Online at David Zwirner Paris, March 2021.© David Zwirner Photography by Rebecca Fanuele
Luc Tuymans, Monkeys (detail), 2020-2021. © Luc Tuymans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David Zwirner
老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1525-1569)的作品〈兩隻被鍊住的猴子〉。圖/取自WiKIART

後記:繪畫如何超越「失敗」

近年來臺灣的當代藝術家,特別是畫家,都在尋找著繪畫這個古典語言在當代可以走向何處。例如在2003年藝術家潘娉玉策劃的「繪畫的離騷」、04年由藝評人張晴文策劃的「表面深度」、09年蘇俞安與張晴文策展的「弱繪畫」與同年由南藝大王福東教授組織校內期刊的專題《新前衛學院繪畫新浪潮》,到近兩年來不同新秀藝術家的個展,都紛紛提出了不同的創作方法,以回應繪畫在當代臺灣的可能。甚至在「弱繪畫」的論戰中,王璽安與黃亞紀在各自的文中也都曾提過圖伊曼斯的名字。只可惜,圖伊曼斯的繪畫觀在當時的討論中,並沒有進一步的被提出來討論。
這或許告訴了我們認識國際藝術家的重要性。也許當我們在參照當代繪畫的語境時,可以不只是借鏡於里希特(Gerhard Richter)、佛洛伊德(Lucian Freud)、法蘭西斯・培根或大衛・霍克尼,或是新表現主義和國際超前衛(儘管他們都非常重要)。許多畫家都在思考著繪畫如何面對影像與圖像、媒介和語境的問題,圖伊曼斯倒是給了我們一個很灑脫的答案。當藝評人馬丁・赫伯特專訪圖伊曼斯、並對藝術家問起其繪畫實踐在以往總是刻意凸顯脆弱與失敗的時候(註6),他這麼說:

「這是烏爾里希·洛克(Ulrich Loock,博物館館長和評論家)等法蘭克福學派出來的人的想法,他們認為繪畫的失敗是顯而易見的。例如,洛克寫道:『…他的哀悼以繪畫的表現形式重新開始,著手將其終結,以建立其失敗之路。』但是,事實並非如此。(繪畫)超越失敗的想法更有趣。而且其實這根本不重要,因為關於繪畫是死是活的討論真的非常愚蠢。繪畫與攝影之間早已不是個議題了:也許它在李希特或薇亞・塞爾明斯(Vija Celmins)的時代是,但現在這不有趣了。」

延伸閱讀|呂克・圖伊曼斯2021年個展「Monkey Business」線上展廳
Luc Tuymans, The Return, 2018, Oil on canvas, 228.1 x 166 cm.© Zeno X Gallery.

註1:詳見余小蕙。〈為了「近乎完美」,須有「不完美」之處:專訪呂克·圖伊曼斯〉。《典藏·今藝術&投資》。2020/02。
註2:Schjeldahl, Peter (2019). "Facsimile of six pages relating to Feu d'artifice and Het leven op aarde from Luc Tuymans' 1981 journal". Hot, Cold, Heavy, Light, 100 Art Writings 1988–2018.
註3:同上。
註4:Michelle Grabner. Review of Trouble Spot: Painting. Frieze. 2000/01/01
註5:參考自卓納畫廊「Luk Tuymans: Monkey Business」線上展廳
註6:Martin Herbert. “Luc Tuymans”. ArtReview. 2014/07/18. 
參考資料:
ANDY PATTON. “The Art We Deserve: Luc Tuymans’s Exhausted Image”. MOMUS, 2020/1/8. 
Schjeldahl, Peter (2019). "Facsimile of six pages relating to Feu d'artifice and Het leven op aarde from Luc Tuymans' 1981 journal". Hot, Cold, Heavy, Light, 100 Art Writings 1988–2018.
編輯:莎拉·佩蒂特、余小悅;翻譯:余寧。〈專訪藝術家呂克·圖伊曼斯〉。ART.ZIP。2014/12。
Martin Herbert. “Luc Tuymans”. ArtReview. 2014/07/18. 
Wullschlager, Jackie. "The Painterly Pessimist". Financial Times. 2011/2/12.
Jordan Kantor著、王丹华譯。〈卢克•图伊曼斯〉。ARTFORUM艺术论坛。2010/01。
大都會美術館典藏作品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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