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是一種影像，它本質就是文體，引出時間，激發戲劇性。象徵則是一種觀念符號，封閉於自身，簡潔與堅持於自身。豎立一種幻覺在場模式，既捍衛生命尊嚴，又首度如同神一樣製造了世界。很快又要開始了，一切又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落筆的時候距離表演還有些日子，我知道這是一場鉗形攻勢（Pincer Assault）。

記錄還未發生的：

儘管是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但恆定的空氣裡填充著細碎雜音，如預測一般的好天氣，使玻璃在大廳地板上形成矩形的陽光方塊，那是一種兼得冷氣與暖陽的奢侈領地，我不確定也不敢保證，身旁的臉孔與身體是否已經相遇過了。視線不可及之處有搖桿在嘎拉作響，遊戲戰況激烈嗎？還未抵達就嗅到了香味四溢，這是昨晚在超商發現缺貨的那款泡麵嗎？上升的電梯發出低吟後，正在緩緩沉澱，下午兩點，所有人還沒過勞。

只不過霎那間對我來說儼然是遙遠的過去，從石化狀態轉動了起來，延宕到當下我穩定的心跳出現偏差，當步伐踏過通道，手扶梯的毛刷劃過褲管，我會當作一種紀念，紀念某個未曾被銘刻的日子在現今被喚醒。漸漸地，切割的視界裡，我開始能夠順著人群。穿插在這片風景中的是那些看起來不現實的樣貌，也許是ㄧ種不馴服的生活。確實不該讓自己看起來過分輕鬆、愜意，但這又是我擅長的。
《Stereoblind》前導攝影。攝影劉璧慈，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距離上一次看李奧森（Val Lee）的作品是於兩廳院實驗劇場演出的《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在這之前令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則是更早之前鬼丘鬼鏟製作的《近古代臨摹》。在前者裡面揭示了身分、權力的邊際，同時現場性的演員移動與空間收縮，也示意了觀眾警察這一象徵符號建立起的現實結構則似一把雙面刃。後者由歷史照片作為索引，進而透過扭轉觀眾和演員的正常視覺功能，重新解離雕塑概念和主附體的載具。因此這次在閱讀《Stereoblind》的資料時，很直接地注意到李奧森在這次的元素裡面，將視覺狀態換喻成更大結構下的情境跟探索，同時滲透了人在各自生活軌道上的行徑，這些動作（行為）被提取出來過後，成為了能夠重新鬆動常態結構的素材。相較過去的其他作品來說，新作《Stereoblind》以及不久前的《車內河谷》皆好似以更日常、卻也更凝縮的視角作為起點，像是腦中突然就冒出一聲「action」便立即處在情境裡，周圍進入開拍狀態，而身體則成為一檯攝影機。我無法用全知視角來看他的作品，正因如此，使得觀看機制存在著一道閥門，只能絞盡腦汁地讓自己去察覺現場所有細微狀況，不斷地思考在看不見的地方，是否有什麼線索正在發生，那個未抵達之處，該越過這股好奇心去驗證嗎？
《Stereoblind》前導攝影。攝影劉璧慈，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那天與Val進一步聊到今年洪建全基金會「問問題計畫」的創作，他先是從空間的選擇談起，基金會正是在這一塊提供了充分的協助，於是有了一個明確的空間條件發展後續的製作。並說道過去自己做鬼丘鬼鏟已經蠻長一段時間，偏好找一些特殊的場地，例如廢棄游泳池、舊工廠等，但實際上還沒真正嘗試過在像臺北市立美術館這樣正規的藝術機構裡做現場藝術（Live Art）。據悉Val從《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開始，加入了「講述表演」（Lecture Performance）和錄像元素，並與現場空間的特性與條件結合，形成了「擴延電影」（Expended Cinema）的延伸。因此對Val來說Live Art最先應該處理的元素必然是空間，而他指的空間並非單指物理現場的樓梯或大廳，而是由幾百位觀眾的移動與視線交錯所形成的動態場域，這一部分也適度地回扣了「Stereoblind」（立體失明）這一病症所延伸出的現象，表示在視覺上無法生產立體視覺，因此對空間的感知浮現出與常態不同的結果。Val特別提到了Live Art對他來說的定義：「它必須具備幾個奇特的角色，而表演絕對不能太刻意，需要融入某種日常性；表演者的情緒掌控應該是專業的，但要非常自然地融入周遭環境，不要有明顯突兀的質地差異。」
《Stereoblind》前導攝影。攝影劉璧慈，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從90年代至今，Live art也成為了視覺藝術與表演藝術擴張自身可能的方法。我們也清楚這一切的因果緣由可以說是激浪藝術（Fluxus）、過程藝術（Process Art）、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等諸多形式的雜揉混合下所促成誕生。當然，跨領域合作在表演藝術中的例子不勝枚舉、也已不合時宜，畢竟「總體藝術」本就是個同時結合視覺與聽覺的創作型態。而我想這十年之間藝術圈已經熟悉於將「日常」與「操演」來顯化、揭露事物的社會化結構，去講述那些當代藝術試圖吸納的世界。因此在我看來Val在前段所述的定義，或許更加清晰地表露在此刻這個當下Live art的定義背後，也同時宣示現場藝術讓創作從氾濫的跨領域語境中逃脫，轉為需要特定語境方能構成的樣貌。不論作品呈現的狀態是嚴肅亦或輕盈，此處的現場與在他方的日常之間所存在的那種平行斷裂狀態，被完美嫁接至美術館場域，衍伸了許多不可知的隱形規則：公開設定好的時間、空間能夠容納的人數、演出者與觀眾的異質化或同質化，透過這些明確的制定與要求，作品能完好地提供了反轉關係的選項。

參考夏儂・傑克森（Shannon Jackson）在分析現場藝術與社會參與藝術（Socially Engaged Art）時的論點，她以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路易・阿圖瑟（Louis Althusser）使用「呼叫」（hailing）與召喚（interpellation）為例，揭示現場藝術的創作如何透過關係式、情境式或展演的運作，徵召觀眾的意識。觀眾不再是被動的旁觀者（spectator），而是透過回應呼叫而被生成的主體（interpellated subject）。這種由觀眾回應呼叫所引發的轉化，促成了生成觀眾主體性與批判意識的可能性。
《Stereoblind》前導攝影。攝影劉璧慈，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Val接著用了一個情境來讓我試圖在大腦中抓住那種氛圍－－步行在靜謐的巷弄裡，手臂上的毛孔接受著溫暖和煦，這時一位年紀大概介於國小的男孩，手裡捧著一碗泡麵，大啖著麵條迎面走來。該說那是種自在嘛？對於自小生長在都市裡的人而言或許有一絲滑稽、幽默，但在鄉野間的童年記憶裡面，這卻是很普遍的情境。我認為這像是某種錯置時空下的日常，一種被編列為「不合時宜」的怪，只不過這種特異卻存含著令人嚮往的肆意不是嗎？從這一情境給出的想像，勾勒出了《Stereoblind》某個局部的輪廓，它在無法確立身分的狀態下，使我們不斷透過那些歧異的劇情線，去編織口中的日常，然而這一織面下的情境，仍然是以投射出來的事件去理解那個中心，這或許也順道理解了我們自身。日常與我們存有的現象交互作用著，就這樣流淌在街道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人盡皆知的事累積起來而已。

Val表示，過去自己多少認為特殊的人物需要很多抵抗，不論是抵抗系統、國家、社會、價值觀等等。但是在這次生產作品的過程裡面，較想呈現這些異樣小系統的人可以很輕鬆地存在，他們對固有結構的抵抗不再是躺平，而是可以輕鬆地運作在這些系統之外。因此當觀眾在美術館中，藉著移動去確認《Stereoblind》中觸及的每一個日常想像，遇見有人會抱著盆栽站立、也有人配戴盲人足球眼罩，並且由另一人指引慢跑。從看似帶有生活感的角色，到明確背負某種指令在行動的角色，觀眾在這兩種角色類型之間，再次去理解《Stereoblind》透過對病症現象擴延出對個體與結構的詰問，認知到自己也成為了作品中製造錯位的一種可能。如何觀看，如何應對演出者的舉動，這樣的凝視正是消弭了所謂怪異與正常的界線。
《Stereoblind》前導攝影。攝影劉璧慈，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就像那時《車內河谷》裡的怪物，牠們佔據了車內的空間，同時又與外部流逝的風景有著聯繫的存在關係，當牠們開始了某個動作後，更強烈地連結起內、外兩個空間。縱使細微到轉瞬間將可能錯過，Val作品裡所有表演者的動作都附帶著意義（甚至是寓意），那未必是一種象徵性的結果，卻是將一個存在過渡到現實的重要中介。這次《Stereoblind》也能提供一個更具彈性的空間，容納了Val些許的無聊，同時也包括他個人的趣味與小選擇。我則將這些角色形容成走在各自黃道帶上的行星，過著各自的假日。

過去我們看到李奧森多聚焦於警察系統、國家暴力、廣島核爆、女性被害等嚴肅議題，因此當瞭解到《Stereoblind》的輪廓時，不免對其氣氳的鬆弛感到訝異，他對此解釋道，那些沉重的題材並不能與本人畫上等號，正如發動戰爭或製造暴力的並非藝術家這一主體，自己所做的是將事件經過大量閱讀、調查轉化成作品。也因如此，在製作探討人類狀態的作品時，藝術家的個人元素就會有所節制地投入與表現。這次《Stereoblind》轉向了人類本能上的視覺狀態以及關係結構，從而去編織不可視的空間，凝聚各類感知的條件，試圖傳達一種特定的氛圍，而這個氛圍可能不是單一錄像、畫面能夠呈現的，而是包含觀眾自身感受與整體現場氣氛的綜合。
《Stereoblind》前導攝影。攝影劉璧慈，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Stereoblind》前導攝影。攝影劉璧慈，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Stereoblind》前導攝影。攝影劉璧慈，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當提到「偶發藝術」的狀態以及操作方式，其中的指示具有高度的開放性與即興特質，它意味著藝術家刻意避免過度干涉參與者的行動，而是邀請觀眾根據現場情境、氣氛與自身的感受進行自由反應與互動。那麼對於Val來說在處理視覺藝術領域內的狀態又是什麼樣子？對此，他表示偶發藝術給自己的影響其實反映在較早期階段，譬如像維也納行動派（Viennese Actionism）、美國早期的錄像藝術等行為藝術作品都曾深刻影響他，只不過現今已然漸漸地內化在創作過程中。具體而言，偶發藝術給的通常是一個事件或一種狀態的提示與指示，而他在處理的可能是一個更廣闊的視覺狀態，關乎於經驗、事件的結構、影像以及觀看方式。Val坦言其實自己是一個很本格派的人，希望每件事情都依照計畫發生。但同時，又存有某種去中心化的政治價值觀，所以盡量用各種隱形的方式去除掉那些他不喜歡的東西。

或許是基於他的電影背景，我問起這些作品是否有個理想畫面跟狀態：「儘管它們是較為開放式的，但你心中應該有明確的好壞標準存在？」Val則說：「這個標準不是0到100的具體數字，而是更抽象、更直覺的東西，這是我自己內心的標準和理想狀態。」「我很想試試看，雖然它有可能失敗，也許有些人看完後感覺到的是困惑、不解。」

 ▇  演出資訊

作品名稱｜Stereoblind（立體失明）
藝  術  家｜李奧森
演出日期｜2025年5月10日 14:30、19:00（共兩場次）
地        點｜臺北市立美術館大廳、一至二樓樓梯、二樓旁平台（臺北市中山區中山北路三段181號）
入場方式｜自由入場，無設觀眾席  
演出時長｜約 40 分鐘  
主辦單位｜臺北市立美術館、洪建全基金會
多媒體設備贊助｜台灣松下電器 Panasonic Taiwan

 ▇  藝術家簡介

李奧森，導演與視覺藝術家，畢業於紐約州立大學媒體研究電影製作系，副修社會學，於2008年創立鬼丘鬼鏟，活躍於視覺和表演藝術領域。他的作品運用「暫時性情境」，結合擴延電影、現場藝術、錄像等形式，與不同文化背景的藝術家、電影演員、舞者、音樂家、素人、藝術學者、策展人合作，探討國家體系、系統暴力、戰爭與當代精神狀態等議題，營造出夢境般的多層次場景，以及特殊的觀看關係，其作品往往引發辯論。

影像作品展覽於柏林索瑪藝術中心、台北當代藝術館、墨西哥黑話機構、柏林世界文化宮、法國大皇宮、光州雙年展、台灣雙年展等；現場作品則展於京都藝術中心、兩廳院實驗劇場、台北藝術節等。他曾獲亞洲文化協會、洪建全基金會、國藝會、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澳洲Performance Space獎助，並於2017年榮獲台新藝術視覺藝術獎。

REFERENCE

洪建全基金會三大計畫 點燃台北當代藝火 4月起接力推出委託、策畫鉅作——許哲瑜「災變論」、「Making of…Li Yi-Fan李亦凡」、李奧森「Stereobl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