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24|撰文者:陳貺怡 (巴黎第十大學當代藝術史博士/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學系教授)
昆布蘭郡康尼斯頓山嶺的清晨(Morning amongst the Coniston Fells, Cumberland)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98。(圖片來源:TATE)
在視覺藝術的領域,「崇高」(sublime)美學大約盛行於1750-1850年間。事實上,在18世紀時「崇高」和「如畫」(picturesque)並稱浪漫主義風景畫的重要美學觀,並且以各自的方式捕捉大自然中古典美學難以捕捉到的美感。而崇高美雖然在1850年後逐漸沒落,但仍不難在某些後續的藝術潮流如象徵主義、抽象藝術或地景藝術中,發現一些對傳統上被視為「崇高」的探討與表現,如審判、浩瀚、超驗與恐懼等等。「崇高」美學可謂對18世紀至今的西方藝術影響深遠。
所謂的「崇高」,咸認為最早由希臘哲學家朗吉努斯(Longinus, 213-273)所提出,他曾在西元前第三世紀的著作《論崇高》中寫道:「崇高是從偉大心靈中響起的音符」[1]。這樣的哲思在十八世紀得到的最大迴響,不外乎是貝克(Edmund Burke, 1729-1797)於1757年發表的著作《對崇高和美麗的概念起源之哲學探究》(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貝克的前驅包括John Dennis (1657-1734),他對崇高的概念著重於上帝的權能,及其令人畏懼的審判;以及John Baillie (?-1747),其1747年的著作《論崇高》(An essay on the sublime)則關注崇高的對象能引發觀者什麼樣的感官感受,並且相信「浩瀚」(vastness)與「統一」(uniformity)是其中之二[2]。除了上述三者之外,其他哲人如Joseph Addison (1672-1719), 休謨(David Hume, 1711-1776), Jean-Baptiste Dubos (1670-1742)等也有相關的論述。不過,與眾多前驅有別的是貝克賦予了「崇高」一個相當獨特的、生理學上的定義:
任何能夠激發痛苦和危險的想法的東西,也就是說,任何形式的恐怖,或者任何人們熟知的恐怖事物,或者任何以類似於恐怖的方式運作的東西,都是崇高的來源。也就是說,它能產生心靈所能感受到的最強烈的情感……當危險或痛苦太近時,它們無法給人任何欣喜,只是單純的可怕;但若保持相當的距離,且經過一定程度的修改,它們可能可以令人欣快,正如我們每天所經歷的。[3]
當然,首先將崇高與恐懼連結在一起的是詩人James Thompson(1700-1748)於1726年的詩作〈季節〉(Seasons),許多藝術家均深受影響。但貝克截然的劃分了「美麗」與「崇高」,並將二者視為兩種不同類型的美學快感:前者是「愉悅」(pleasure),而後者是「欣喜」(delight),由於欣喜源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所以任何能引起欣喜的事物都是崇高的。另一位重要的哲學家是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其1764年的論文〈對美麗和崇高感受的觀察〉(Observations on the Feelings of the Beautiful and Sublime)被視為是浪漫主義文藝運動的基石。透過這篇論文,他闡明了崇高與美麗的主要的差異在於人們所經歷的情感程度。康德將崇高感描述為既能引起享受但又令人恐懼,而美麗則是一種令人愉快的感覺:例如,夜晚是崇高的,而白天是美麗的。高大的橡樹和孤獨的陰影是崇高的,而花壇、低矮的樹籬是美麗的等等。康德並且將「崇高」與觀者覺察到「無限」(boundless)與「無盡」(infinite)時感受到的壓力連結在一起。
格宋的山崩(The Fall of an Avalanche in the Grisons)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810。(圖片來源:TATE)
當然,若要談論此盛行一時的獨特美感如何透過視覺藝術家的創作加以表現,那就不能不提到英國油畫、水彩畫和版畫家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M.W. Turner, 1775-1851)。透納躋身於19 世紀最重要的歐洲藝術家之列,大膽的作畫方式展現出與古典主義對抗的浪漫主義大師風采,同時也被認為是印象派的前驅。在所有受崇高美學影響的浪漫主義畫家中,他也被認為是最成功也最具有代表性的畫家之一。當然透納的成功在一定的程度上要歸功於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當時代最重要也最權威的英國評論家,以及他在名著《現代畫家》中對透納的高度肯定。透納結識拉斯金時已經頗負盛名,因為他是一位早慧的畫家:年僅14歲(1789年)即進入皇家藝術學院就學,隔年即被允許在夏季展中展出水彩畫作,並從此養成四處旅行寫生的習慣。事實上,透納在他的整個職業生涯中不斷的旅行,以實現他的壯遊(grand tour):首先足跡遍布英格蘭和蘇格蘭,然後在1802年跨越英吉利海峽去了法國與瑞士,1817年到比利時、瑞士、德國、荷蘭,1819年則遠至義大利。1796年展出第一幅油畫大作〈海上漁夫〉,以寫實的手法描繪月色以及海面反射出的強烈光暈,但洶湧的波濤與幾乎翻覆的船隻卻也表現出浪漫主義式的氛圍。此作樹立了透納作為海景油畫家的威望,他也從此規律地參加皇家藝術學院的年度展覽。不過後來各種關於透納的個性與生活方式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而他晚年的創作方式也越來越令人難以理解,以至於招來許多批評,特別是針對他因為過度使用空氣透視法(perspectives aériennes) 來表現水霧氤氳,以至於筆下的景物模糊不清而趨近於「抽象」。
威尼斯— 日落與漁夫(Venice - Sunset, a Fisher)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845。(圖片來源:TATE)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拉斯金開始為他辯護,二人也因此在1837年結識。但透納對小自己一大輪的拉斯金相當提防,只願意與他保持職業上的往來,而拉斯金則宣稱自己是以藝術家的眼光來觀察透納的作品。不過因為拉斯金本身是一位卓越的詩人,對礦物學、地質學、氣象學、風景、山脈,還有繪畫都多有涉獵,也擅長以詩和感性來描寫藝術作品,更喜歡以前所未有的強烈文字來喚起崇高感,所有這些特質都不可避免把兩位藝術家牽絆在一起。其實,關於透納與崇高美學的相關評論,至今仍無人能出拉斯金其右。作為得以親炙畫作的透納藏家,拉斯金後來出版了5冊《現代畫家》來闡釋透納的藝術。這部著作不僅導讀了當時盛行的美學觀點,包括專門談論崇高與美麗的章節,更清楚且細膩的引導讀者了解透納繪畫的一切細節。根據拉斯金的說法,透納可能只畫親眼所見或所經歷過的,因此很自然的關注自然景觀的一切:天空、雲、海洋、山和植物等等,但讓他特別著迷的卻是這一切景物任憑自然力量擺佈後的瓦解(la décomposition),並因此帶來的恐懼和危險的感覺,而透納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也正是海。他指出,在透納之前的畫家們將海洋視為一個連貫的物質,完全水平且光滑;然而透納的海洋卻傾向於瓦解、無限的破碎,無法測量亦非水平。其次,透納海景的另一特色是喜歡消除前景以聚焦於遠景,這樣可以省略前景那些不完整的事物,而大大拉近了觀眾與畫中海面的距離。此外,關於畫中的人物,透納似乎喜歡在岸邊安排約二十或三十名人物,讓他們扮演旁觀者的角色。拉斯金認為透納的這種美學必定與崇高的概念有關:透過形狀和線條的消解,來促使觀眾跳脫慣習,從而獲得極限的觀看體驗。拉斯金在書中亦針對林布蘭(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等幾位畫家進行全面的色彩分析,並指出人們對任何事物都不可能看得清楚而澄明。然而,正是在這種模糊中,崇高的維度得以被打開。透納對太陽的描繪亦是如此,結合了輪廓的分解與物象的真實。觀眾透過在光影效果中自我教育,將眼睛從對景物的沉思,提升到理念的沉思,而這正是藝術中「崇高」的定義[4]。
波濤洶湧的大海和殘骸(Rough Sea with Wreckage)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840-45。(圖片來源:TATE)
如此,拉斯金透過他對透納的評論,讓世人理解到何謂崇高,而畫家又是如何透過作品來表達「只能接近卻無法到達」的崇高美感,此舉大大確立了透納在今昔繪畫史上不可搖撼的地位。當然,透納不是當時代唯一一位醉心於崇高美學的英國畫家,不過比起Francis Danby等同時代畫家的浮誇手法,透納的作品不僅尺幅適中而且匠心獨運,透過明暗的並置、微妙的構圖、離心漩渦狀的筆觸、光線的渲染、色彩的暗示,甚至引導觀者透過雲或雨來觀景,製造出充滿活力與戲劇性的效果。那些令人驚懼的暴風雨、山崩、雪崩、波濤洶湧的海洋以及浩大的自然空間,提升且激發了觀眾在面對大自然威脅時產生的感知經驗。值得一提的是在透納的努力之下,風景畫也在繪畫的門類階級中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此次聯合文創與倫敦泰德美術館合作,在中正紀念堂推出透納大展,將這位跨世紀大師的偉大藝術成就首次展示在臺灣觀眾眼前,完整涵蓋了透納的創作生涯:包括從1790年代初期到1840年代高峰期的精彩油畫作品,如早期旅行寫生的英國風景Morning amongst the Coniston Fells, Cumberland(1798)、描繪雪崩的山景The Fall of an Avalanche in the Grisons(1810) 、與傳統對話地的歷史風景畫Apollon and Python(1811)及Story of Apollo and Dephne(1837)、描寫威尼斯水景的Venice- Sunset, a Fisher(1845),以及晚年趨近於抽象的Stormy Sea with Dolphins(1835-40)、Rough Sea with Wreckage(1840-45)等精彩巨作。此外,也特別精選了一系列的水彩與版畫作品,用來提醒大家透納也是此二領域的佼佼者。
展覽共分為七個單元,第一個單元展示藝術家早期描繪英國風景的畫作;第二個單元提供了一組美麗而威嚴的山景,特別適合傳達崇高的理念。其次是一系列透納較不為人知的「歷史風景畫」,也就是在壯闊的風景中安插進神話故事等題材的畫作。再其次是一系列以水為主題的威尼斯景觀,對這個水都進行了抒情的詮釋。接著是一系列令人恐懼的海上風暴,以及一系列具有啟發性的海天交會的景觀,喚起觀眾的感官體驗與無限遐想;最後,是透納晚期的風景畫:因趨近於抽象而引起爭論,卻開創了現代繪畫的無限可能性。為了證明透納的開創性,以及時至今日「崇高」的議題仍然繼續被當代藝術家們熱烈討論,展覽特別挑選了Richard Long, Olafur Eliasson, Mark Rothko, Peter Doig, Roni Horn, Lisa Milroy等十餘位當代藝術家的繪畫、攝影與裝置作品共同展出,以展開一場穿越古今的對話,當然也說明了展覽的豐富性與可看性。
[1] Dorsch, T.S., Ed. Aristotle/Horace/Longinus: Clasical Literary Criticism. London : Penguin Books, 1965 (pp.100-108)
[2] Andrew Ashley & Peter de Bolla eds., The Sublime: A Reader in British Eighteenth-Century Aesthetic The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87-100)
[3] Burke, Edmund. 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Ed. James Boulton,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58. p.39
[4] 參閱John Ruskin, Turner, Trad. De Philippe Blanchard, Paris, L’Atelier Contemporaine, 2023.
REFERENCE
【專題企劃】浪漫主義「光之畫家」透納冥誕 250 週年:從傳統風景畫到抽象化表現的演進
泰德美術館「Turner 250」6月來台!「威廉.透納特展:崇高的迴響」將於中正紀念堂盛大展出高達80件真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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