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池中藝術網

2025-05-13|撰文者:王鏡玲

如果你和我一樣,從外地來到台南,穿越數百年新舊歷史交織的府城,來到隱身在熱鬧馬路巷弄中一處民宅。在西曬初夏午陽照耀下,走進「絕對空間」的展場,我們就進入了一場曾國榮的外婆紅眠床之旅。

一、形非形、憶非憶——外公的外套、太師輪椅

當你一進門,就發現眼前懸掛一件超大尺寸、混搭鮮豔民俗彩繪、廣告看板和刺繡的「時尚」魔幻外套。觸碰時左右搖動旋轉,彷彿cosplay神將出巡時威武的氣勢,像孩子想戲耍的大人彩衣,又隱然有壽衣般的餘韻。這一件大外套上的紋樣,濃縮了孫輩曾國榮和母系家族外公的生命故事,一種既個人化、又集體性的象徵感。衣服正面和背面所繪繡的圖案,也像是給整個展場若隱若現的導覽圖誌。

外套有著國榮和外公都肖馬、有馬鞍的古董馬、背上有小房的行走馬、海水江崖紋、流動雲彩紋、奔跑的兔子、翔鶴與鳳凰、山林與檳榔樹…,是孫子為老人終生勞碌所打造的魔幻劇場。國榮從打版、縫紉、電繡、拉鍊縫製、平面繪製的過程中,透過縫紉的一針一線,縫出國榮與外公之間的記憶與思念。這件大外套也像大玩具,合體藝術家與老人追求「永恆少年」夢想的潛意識投射。
〈雲卷悠悠煙草嗅、馬蹄躂躂錦衣求〉,麻布、繡片、壓克力、拉鍊 ,150x150cm,2025。圖 / 藝術家提供。

對應著魔幻外套另一端牆面,掛有一件陪伴外公多年的日常外套。外套旁是一張明式家具風格的〈太師輪椅〉,輪椅紅檜椅背雕有象徵外婆秋蓮的蓮花,手把掛有小琪製作的流蘇,優雅簡約,散發出一般輪椅不會出現的明式家具款新變身。

不過,當你坐上這張輪椅時,觸身感告訴你,你不再只是旁觀者,你已進入「行動不便」的體驗模式。你感受到「病」與「殘缺」的觸身象徵,原先對太師輪椅雕刻精巧的讚嘆,轉變成身不由己、以輪椅代步的尷尬。你發現輪椅旁的小木桌,桌上一匹唐三彩式翻銅駿馬屹立,半開半掩的抽屜內,彷彿藏有多年塵封回憶。
〈太師輪椅〉,台灣紅檜、輪椅,50x50x75cm,2024。進入展場廳堂的太師輪椅。圖 / 絕對空間提供。

二、「中心」的變貌——寶相花系列

從一進展場大門,兩邊牆面上掛著以「寶相花」系列畫作。這些寶相花的構圖,每一幅都有一個「中心」,每一幅之間好像有關聯又好像沒有。它們好像濃縮了藝術家的生活密碼——家族故事、時代故事、族群故事、寵物故事、愛情故事。寶相花構圖的「中心」穩定性,做為集體凝聚的中心、自我中心、或是以某一種意識型態主宰的中心。伊利亞德曾(Mircea Eliade)提過,「中心」具有聚集、累積、連結不同的他者,讓自身的主體性與主權突顯,成為異質性的,有別於「其他」未曾被意識到、離散的或邊緣的意象或體系。

在展場凝視寶相花系列的你,彷彿到了一個抽離日常的空間,掛在牆面上各種寶相花,不只是一張電腦或手機螢幕上的圖像。你可以看到寶相花的畫框下面綴滿流蘇,畫框旁邊還有電繡圖案,它們不只是圖畫,而是立體的手工藝術,乍看都彷彿是神聖物件。

這些寶相花圖樣在展場明亮的自然光和室內燈光照耀下,觀者或許一開始從佛教或曼陀羅相關的聯想去演繹。但隨即從寶相花圖像中,就發現了象徵個人、家族情感、國家榮耀勳章、軍人族群記憶、黨國精神象徵…等等。另一方面,這些有陽剛集體感的聯想,透過這些偏粉系的色彩,在雄壯規律的構圖格式下,藏有陰柔的護守。或者說,你感受到從藝術個人所發散出的集體潛意識,透過這些圖樣的象徵,揭露歷經戰亂流離、渴望平安幸福、渴望定居富貴,在外有強權、內有威權、缺乏安全感時代人民的願望。
寶相花系列,由左至右〈平安財運旺旺來〉、〈四蝴〉、〈勳章〉、〈渡海來台〉、〈蝴蝶蘭園〉,麻布、緞帶、壓克力、流蘇,46x46x5cm,2025。圖 / 絕對空間提供。

有意思的是,展場這些有中心秩序構圖的寶相花作品,也像是不同文創設計系列的樣品,有陽剛氣息的懷舊勳章,有對國慶牌樓的致意,有傳統民俗圖樣的創意,和社會現況混搭的新世代幽默。例如〈寶相花——平安財運旺旺來〉這件,像是與心愛寵物的日常紀錄,又像紀念寵物的溫馨祝福。這系列充滿藝術家從家族記憶碎片,所拋擲出悲歡離合的線索,編織在半抽象化的「吉祥」裝飾感之中。
〈平安財運旺旺來〉,麻布、緞帶、壓克力、流蘇,46x46x5cm,2025。圖 / 絕對空間提供。

三、中場記憶過門—盆花、高腳椅與相片檔案櫃

離開陽光充沛的第一展間往後走,進入高挑天井的自然光下,有一盆靠牆邊正在盛開、又開始凋零的鮮花。花束下的花瓶披著雲肩,安置在一張簡約又有孤獨感的高腳太師椅。插花者是藝術家的母親。盛開的繽紛鮮花像是祝福,也像是追憶,彷彿被定格難以言喻、曲折綿延的家族史縮影。
〈嫩葉生初茂,殘花少更鮮〉,南楡木、花瓶、霞披,60x45x120cm,2025。圖 / 絕對空間提供。

鮮花另一邊你遇到第二個櫃子(第一個是半開的抽屜),展示藝術家母系家族的重要老照片和外婆首飾盒,母系家族來台灣四代--曾外祖父、外公、外婆、母親、舅舅們、還有藝術家兒時。你還看到有外公外婆台灣的結婚照、幾次中國探親照、外公廣告招牌照、外公種檳榔和蘭花的照片。這個彷彿小型檔案櫃的家族老照片,記憶提出了在場證明,讓展場的藝術作品有了歷史背景的交響對話。觀者彷彿進入藝術家童年的回憶之旅,呼應著接下來展場後面播放《大陸尋奇》,懷舊的符碼訴說第一代來台外省家族,對中國故鄉的懷念。但不只如此…

四、拼花布病床簾.進入記憶的過渡儀式(Rite of passage)

當你繼續走,沿著粉色病床布簾,布簾下擺用電繡花布拼接成細長的裝飾。但不只是裝飾,關於病簾上的拼花布,國榮說是象徵外婆經歷多次病痛折磨的肉體縫補。老人一再身體受苦的痛,你感受到了嗎?緩緩走過展場中這塊綿延粉色布簾時,已經不只像是病床簾,反而有點像是會隱約傳來助念團誦經聲、即將要進入瞻仰遺容的布簾。

不過,走進布簾內,現場沒有誦經聲,而像是音容宛在的心情,入耳的是對老一輩觀者熟悉的電視機節目聲。走進布簾內,你看到的是一台一九七零年代初的古董彩色電視機,電視機上面放有外公和外婆結婚三十週年合照,正在重複播放《大陸尋奇》電視節目。這是外公外婆過去常看的節目,也是很多台灣四、五十歲以上世代,對那個被黨國威權掌控下中國符號洗腦的記憶。
〈落花飛絮耿黃昏〉,病床窗簾、繡布,220x500cm,2024。正在播放《大陸尋奇》。圖 / 絕對空間提供。

只是,布簾所圍起來的空間,是一個空的空間。那邊重複播放節目的古董電視機,沒有人觀看。觀看的人不在了,「無法在現場」反而有一種音容宛在、不在的「在」, 缺席中消失的記憶被召喚了。誰的空呢?誰的「在」與「不在」呢? 這時你看到了不遠處展場最後面那張精緻巨大的木工紅眠床。走近紅眠床,旁邊牆面寫著:

紅眠床象徵外婆的身體、母親形象、孕育生命的搖籃,同時也是回收生命的墳墓。是人生「生」與「死」之間不同生命階段的容器。

這像是一場走過生老病死的過渡儀式邀請。

五、生老病死遊戲--外婆的紅眠床

從展場入口透明玻璃明亮光線,經過長長布簾,來到了紅眠床前面。你經歷了身體和藝術作品、空間與光線、陰影交融的轉折。當你靠近這張傳統式紅眠床時,看到罕見的精緻木工藝術,國榮請永川大轎王延協助,沿襲明式家具的線條及風格,在床的正上方呈現一個大窗花木工圖樣。然後你看到在大床四周、內外、床下所雕鏤與彩繪的紋飾,例如花草和動物等等傳統吉祥圖樣。但你仔細辨識時,發現原來藝術家也加入了跨文化的母性象徵,仿彿一座諾伊曼(Erich Neumann)母性象徵展示場。例如:環形銜尾蛇、有雙乳蛇紋交繞的瓶罐、生命樹、結實纍纍的果子…等等。
紅眠床細節照。圖 / 絕對空間提供。

紅眠床內還雕有鮮紅色「囍」字,以及藝術家外婆秋蓮名字相關的蓮花紋樣,寫有「秋蓮」與「好眠」。這些紅眠床精雕細刻的紋樣,形成富貴吉祥的家具視覺感。只是,一旦你在床上躺下來,當你啟動了三節式的電動病床的按鈕時,感覺就不一樣了。你進入了一個身不由己的模式。你經歷到當前社會許多人正在經歷的「老人」長照,照顧與被照顧者互相扶持與牽絆的身體感。
紅眠床細節照。圖 / 絕對空間提供。

你赫然發現這些技藝精緻、看起來彷彿富貴人家鎮宅之寶的紅眠床,是一張病床!你發現躺在這張病床上的人,可能是長期身不由己、久病纏身的臥床者。病人可能已經無法享受到這張床所期待的榮華富貴、長命百歲、多子多孫的幸福,而是苟延殘喘、甚至生不如死的肉身酷刑。
〈外婆的紅眠床〉,櫸木、樟木、越檜、電動病床、繡布、軟墊,190x205x210cm,2025。圖 / 絕對空間提供。

如果展場只有你一人,請再靜靜多躺在紅眠床上一下子。或許你彷彿回到可以好好睡一覺的舒壓。又或許在這整間展場的最後端,你發現這是一個終點,像是躺進棺木的感覺。尤其當你直接躺到床面紅花墊鋪上、那張繡有環狀吉祥圖案的黑色墊鋪時,「好眠」在此就不只是祝福睡得好,更是藝術家希望不忍被病痛折磨的人們生命都能善終。躺上床榻上的你,感受到好像躺臥在棺木中,呼吸到死亡的氣息,感到震撼!很超現實的生死教育、體驗進入死亡的入門禮(Initiation)?

有趣的是,當紅眠床展場旁邊出現一群孩子們圍繞看展時,這張紅眠床又變身了。聽藝術家講紅眠床的「床邊」故事時,孩子們的好奇與嘻笑,讓這張床的空間感轉變了,可能變成多子多孫、多福氣、孕育繁衍的溫床象徵。展場成為孩子們的遊樂場,「成為…」、變化生成的紅眠床,方死方生的變身。紅眠床在展場中意義,不只由藝術家或單一觀者來決定,而是由不斷來來往往的觀者,自行找尋遊走當中的意義解碼。

六、遊戲於藝術與手工藝之間

胡伊青加 (Johan Huizinga)曾說,遊戲包含遊戲本身與遊戲者之間多重互動的精神。當你我進入這場展覽時,我們已經進入一場遊戲之中,一場參與私人家族記憶與生死象徵的儀式展演之中。藝術家精心打造了這場展覽,我們和藝術家、藝術作品與展場,一起進入一場互為主體的生命遊戲之中。

藝術常常被視為有別於手工藝,藝術被視為自由的,手工藝常被視為掙報酬的實用藝術。不過在這場展覽中,我們發現曾國榮讓這兩者合體了,從之前的羅漢車到這次的太師輪椅、紅眠床,在展場中我們看到藝術家打開了「傳統工藝/當代藝術」、「記憶/技藝」、「傢俱/身份」、「紋樣/生活」的多方選項,邀觀者玩味其中。

人們把藝術看作彷彿是一種遊戲,玩遊戲本身是一件主動而愉快的事情;手工藝長期被視為非自主性的勞動(工作),但我們從曾國榮與「永川大轎」王延、暖製作邱奕巽在木工藝術創作上,黃珮瑜、李心慧、清隆帆布行在縫紉藝術創作,以及女友、母親的協助,都凸顯了曾國榮提出了「傳統工藝/當代藝術」團隊新結合,將藝術創作返回到個人與團隊動能,展現了藝術家悠遊於嚴肅與幽默的創意。

七、新時代藝術文化的創生

走出展場,最後來討論一下我們從這個展覽中所發想的議題。在展場中你看到了曾國榮透過母系家族1949年從中國流亡到台灣定居的生命史,以家族史作為同心圓,擴大到家族從軍人到平民、身分轉變的個人與集體記憶的象徵展現。一方面這些從中國經過國共內戰、流亡來台的族群記憶,有別於多數台灣受日本殖民文化影響的人民歷史記憶。這些流亡士兵家族的生命故事,也有別於那些黨國掌權階級展示的官方「中華文化」象徵。曾國榮透過帶有陰性特質的藝術表現形式,邀我們彷彿進入一場既像個人生老病死、又像跨世代文化轉變的過渡儀式,去探索藝術從傳統到創新的變身遊戲。

另一方面,作為流亡族群第三代的藝術家曾國榮,從家族移民史,也反思傳統藝術如何在社會變遷中呈現當代創作的文化特色。面臨台灣長期受到美國軍事經濟影響下,西方價值強勢主導台灣當代藝術發展的現況下,我們看到曾國榮擴大了自身從學院所受的當代西式藝術訓練,與台灣在地優秀的木作工藝、縫紉團隊合作,進行創新「工藝」作為當代藝術能動性的嘗試,相當可貴。

面對正在迅速強大的對岸中國所展現的新時代文化特色,台灣如何和中國在新舊中國元素的變身過程,呈現出傳承與變貌呢?這是台灣的傳統中國藝術與工藝創作者,必須回應的時代課題。這個展覽可以看到曾國榮如何將工藝作品加入新世代元素,如何用藝術日常化的實踐,來回應變遷中台灣文化的特殊性。曾國榮從之前的羅漢車到這次的太師輪椅和紅眠床,努力開出一條傳統工藝蛻變的新路。期待台灣傳統工藝成為當代藝術開出新天新地的生力軍。


外婆的紅眠床 —曾國榮個展
Grandma's Traditional Chinese Wedding Bed – Guo-Rung Tzeng Solo Exhibition

​展期 Duration|2025.04.30 (wed) - 06.08 (sun)
藝術家 Artist|曾國榮 Tzeng Guo-Rung
地點 Venue|絕對空間 Absolute Space for the Arts(700台南市中西區民生路一段205巷11號 No. 11, Ln. 205, Sec. 1, Minsheng Rd., West Central Dist., Tainan City 700015, Taiwan (R.O.C.))

贊助單位 Sponsor| 文化部、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國藝會
協作單位 Collaboration|永川大轎、暖製作所

REFERENCE

絕對空間

曾國榮外婆的紅眠床絕對空間傳統工藝當代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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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13|撰文者:社團法人中華民國畫廊協會 / 非池中藝術網編輯整理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