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0|撰文者:李思賢(藝評人,東海大學美術系所主任)
前言:跨越藩籬的繪畫實踐
在藝術現象千奇百怪、藝術風格琳瑯滿目的今天,如何建立自身的藝術語言,也許是每位藝術家都會去思索的問題。有人為自我藝術面貌而追求,也有人會以宏大敘事來思索自己在這條藝術長河中的位置,完成面對當下藝術環境的使命。然而也有另一種藝術家,兀立在自我生活中,感受生命和時光流逝的一切小細節,以一種無可救藥的敏感,安靜又敏銳地在畫面中獨白,不斷在陳述當下的自我,通過個人心性與修為,畫出一種獨特的味道。旅居德國的著名中國當代藝術家季大純(1968-)便是這類典型。
中國當代藝術家季大純(1968-)。 圖/誠品畫廊提供
「五夜山河水」—季大純個展_展場實景。 圖/誠品畫廊提供
作為當代中國藝術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季大純的繪畫風格跨越了具象與抽象的藩籬,展現出豐富的文化內涵與哲學興味。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的季大純,深受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藝術的雙重影響;從上世紀90年代初的繪畫創作開始,季大純便以一種恣意遊走的精神創作。他的畫面中既有對具象事物的幽默描摹,也有抽象結構的遊走與探索;帶有文人畫的審美底蘊,但又完全不受傳統法度制約,而是將山水臥遊、虛實留白與西方繪畫的批判性手法交互融合,進一步融會出一種文化重塑的藝術語言。
徘徊於具象與抽象之間是季大純繪畫的特色,它們既不受制於物象的規訓,也不完全僅有形式的純粹,他在畫布上留下的,是一種筆隨意走的清逸與遊離,是一種同時具有遊戲性、批判性和詩性的繪畫語言。這樣的語言,從傳統水墨中抽離出細微的材料韻味,也在中國筆墨美學中找到了一種純粹;他的藝術既帶有西方繪畫的材質性與形式自由,同時也處處折射出東方文化的精神內涵。
2025年秋,在臺北誠品畫廊推出的《五夜山河水》個展,是季大純睽違了24年之後再度來臺辦展,也是個親炙和感受季大純繪畫風格與內涵的重要契機。針對此展,季大純言道:「這個展覽的名稱既有午夜的意思也是指一段時間,『山河水』比『山和水』要明確和重一些。這次的大部分山水題材都是用的黑色,主要是為了區別傳統上的白底色上是視覺,黑色的則重視感受。」這段話,不僅是單純諧音的雙關,更是將我們引入他美學世界的路引。在黑色的深沉裡,山河被重新命名,山水不再是風景,而是心靈的隱喻。這種感受的層次,是理解季大純藝術的重要因子,以下將從具象型態與抽象心情、東方美學的現代轉譯、中西媒材與文化融合、文人畫與精神自我、藝術語言的文化重塑等幾個面向切入,嘗試勾勒季大純藝術風格的全貌與深層意義。
季大純,〈聖維克多山〉,2024。 圖/誠品畫廊提供
鬆弛純粹的精神遊歷
季大純的繪畫語言最為人熟知之處,在於他對具象物象的描繪往往帶有一種「陌生化」的處理。卡通神怪、各式物種、日常物件、兒童玩具,這些毫不起眼的日常題材被他放置在單純的白色背景中,脫離了原本的語境,形成一種「既熟悉又疏離」的莫名,張力十足。如此的具象圖像雖藏身在畫面的四處,形象儘管清晰可辨,但卻在變形、誇張與不合邏輯的拼組下,轉化為一種帶有幽默甚至荒誕意味的批判性語言。我們毋寧相信,他這種當下即是、筆隨意走的方式,畫的是一種狀態和心境,就如同文人畫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寫胸中逸氣般,表面上看是不加拘束的自由之筆,實則飽含對現實的體察和感受,鬆弛而純粹。
然而,季大純並未止步於具象的描繪,他在畫布上常常引入抽象的結構與心情表達。筆觸在自由的運行中形成偶然的紋理,顏色在暈染與重疊之間創造出不確定的空間感。這種抽象語言並不是完全脫離物象的純粹形式,而是與具象圖像形成一種互文與對話關係;換言之,具象承載了文化記憶與現實批判,抽象則延展為心理狀態與心靈情緒的開放表述。在這種張力中,觀者得以在觀看時遊走於現實與虛構、理性與感性、秩序與隨機之間。可以說,具象型態與抽象心情構成了季大純繪畫風格的核心,他讓筆墨既是形式的探索,也是精神的遊歷。
中國繪畫傳統的山水美學富含多重內容,心領神會的寄物移情的「臥遊」,便是其中一大要點,其觀點源自於南朝劉宋時期的宗炳(375-443)所提出的「澄懷觀道,臥以游之」。這位兼擅繪畫與理論的隱士,將視覺化為心性,把天地間的山水轉譯為畫面,以神遊的心情投射取代實際的身體旅行,故而有「凡所游履,皆圖之於室」的景象鋪陳,也才有後來北宋郭熙(約1020-1090)所提的「可行」、「可望」、「可遊」、「可居」的意境營造與「留白」的哲學內涵。季大純借用這些傳統美學結構,將這些精神性內涵與他的隱微性格相會通,幻化為他的繪畫創作。
季大純雖從不複製傳統山水的自然描繪,但卻以一種現代性的轉譯來重新建構空間。具體來說,他的畫面往往以單色或簡化的構成重塑中國美學元素,化約了繁複的皴法筆觸與具體的敘事性,僅保留了形而上的性靈結構。這種「剝離語境」的方式,讓季大純的畫不只是畫,而成為心理與精神的投射場域;通過繪畫的手段,實證了自我存在下每一個時刻的氣息。
他對留白的運用也是一大特點,和傳統的留白概念一樣,季大純畫面的「空」並非全無,而是布滿了同色調的細密塗繪,似有若無。在傳統文人畫中,留白是氣韻與想像的延伸;在季大純的畫布上,大片的白色(或單色)背景既是空無,也是充滿張力的場域。這種留白使得具象或抽象的符號在畫面中漂浮,與觀者的視線互動,激發出無窮的閱讀可能。此種視覺語彙的慣性與認同,估計來自於他早年對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湯伯利(Cy Twombly, 1928-2011)風格的迷戀。
湯伯利筆繪風格特殊,他融合了書法、書寫、塗抹與刮擦的潦草塗鴉,帶有強烈的速度感、身體性,將藝術家通過畫筆所形成的藝術語言的純粹發揮到了極致。如此筆跡運行的情狀殘留,猶如中國書法的「書為心畫」,加上那自然而然的「白中白」筆觸肌理,讓季大純著迷不已。湯伯利的重複、天真、稚拙的書寫塗鴉,呈現了反美術學院式的風格,挑戰了藝術與文字、秩序與混沌的界線,也可理解為是對現代生活中空洞、漂泊的象徵。
季大純併置了東西方的美學狀態,而這種現代轉譯,讓無論是具象景物或抽象表達,都不再只是景(或物)的再現,而是轉化為一種文化與精神的「開放結構」。也因此,季大純的畫面不僅是圖像,更是一種態度、一種悠游。他從自身感受和周遭體察,用現代語言將水墨美學轉譯為對自我與世界的沉思,既繼承了文人畫「心源」的傳統,也展現了當代藝術對「存在」的純粹性哲學反思,優雅而深刻。
季大純,〈午夜富春山〉,2019。 圖/誠品畫廊提供
季大純,〈五夜聖維克多山之南〉,2024。 圖/誠品畫廊提供
無可名狀的心理存有
作為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的學生,季大純自始便受西方繪畫語言的訓練。他以油彩與壓克力顏料(丙烯)為媒材(千禧年後更著重於丙烯畫),運用西方現代藝術中對色彩、肌理與結構的強調,去勾動他內心那敏銳的感受力。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技法訓練並沒有讓他脫離中國文化的土壤,相反地,他在西方媒材的框架中持續融入中國文人畫的精神元素,形成了中西融合的跨界語言。季大純從西畫堆疊到文人筆墨的跨文化對話,在其自身遺世獨立的性情催化下,為全球化藝術語言的開拓樹立了頗具理論研究和發展空間的經典範式。
季大純筆下的線條常常隱而未見,畫面中的節奏溫吞、緩行,沒有講究速度的疾徐,更不展現線性的力度與韻律。他將心靈書寫的痕跡轉化為油畫筆觸,一點點地形構出畫面似是而非的奇異造型。他用許多細小的網點構成不知所以的造形,或製造出微型隆起的疙瘩,有時又藉由印痕增添畫面的視覺趣味,甚至以紗布的蒙覆而隱約透出底層顏色的虛幻浪漫……,這許多無可名狀的視覺肌理,在在都形成了西畫材質與東方禪意的奇妙對話,幻化為一種當代平面繪畫語境中,強調心理空間的存有。
他這種融合並非簡單的視覺上的拼貼或折衷,而是一種深層的文化互滲。西方現代藝術提供了季大純自由探索形式的可能性,中國文人傳統則賦予他精神的向度與哲學的維度。在季大純的藝術裡,中西文化從不是二元對立,而是生成一種新藝術語言的文化包容,既具有世界視野,又不失東方的內涵與氣質。
正恰恰是這種文人畫與精神自我的現代延續,讓季大純的作品偶時被評論為「新的文人畫」,當是因為他承襲了傳統文人畫的內涵特徵,也在於他強調繪畫是一種精神自我的表達。傳統文人畫講究詩書畫印「四絕」合一,重視筆墨所蘊含的氣度與人格;季大純則將這種精神延伸到他的畫中,將創作視為心靈之境的外化。
在繪畫中,季大純從不追求繁複的技巧或華麗的形式,而更是強調一種未完成。作品中那些看似簡單、甚至略帶童趣或荒誕的形象,實際上隱含了一種「去修飾」的美學態度。這種「簡」與「拙」,與晚明書法大家傅山(1607-1684)所提出的「四寧四毋」(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相吻合,也是明代文人屠隆(1543-1605)《畫箋》中「不求工巧而自多妙處」的當代版本。通過與典籍的比對,讓季大純的繪畫因質地而脫離俗成規範,而昇華為一種關於存在、文化與自我的哲思。
季大純,〈大腫馬〉,2009。 圖/誠品畫廊提供
荒誕異境的當代隱喻
除了介於抽象與具象的型態之外,季大純還有另一路以荒謬怪誕為題材的創作系列,這類作品技法借鑒自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的古典油畫,尤其是那些宗教題材或寓言故事畫作。這種風格本身就帶有某種神秘和嚴肅感,讓畫面有一種「時光穿越」的超現實錯覺。季大純變造了人和動物的混合體、詭異的姿態、怪異的存在,還有不合比例的空間與物件。這些看似荒謬、不合邏輯甚至變形的角色和場景,打破了現實的合理秩序,營造出一種夢魘的異境之感。
季大純的這套創作明顯受超現實主義的影響,他透過這種風格探討潛意識、夢境和內心的混沌。這些畫面並非描述一個具體的故事,而是像碎片化的符號和象徵,誘發觀者自己去組合、解讀,進而喚醒內在潛藏的情感或思考。這類作品畫面不按常理出牌,擺脫了現實世界中物理、邏輯的限制,從而讓觀者陷入一種認知迷宮,就像在反覆詢問:「你看到的是什麼?」、「真實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在這種困惑與反思中,理性與非理性交織,夢境和現實模糊,挑戰了現實的認知框架,令人哭笑不得。此外,他在畫面中暗藏了許多象徵符號,時而恐怖、時而幽默,如此荒誕的場景都是對人性、社會、存在焦慮的隱喻。季大純通過這些圖像構築了一個荒誕的宇宙,讓人不禁反思生命的荒謬與不可捉摸,莫測高深。
季大純,〈女鶴〉,2024。 圖/誠品畫廊提供
季大純,〈萬寶路的世界〉,2024。 圖/誠品畫廊提供
季大純,〈蒼蠅蚊子〉,2024。 圖/誠品畫廊提供
結語:藝術語言的文化重塑
總的來說,季大純的繪畫風格是一種多重維度的文化實驗、探索和實踐。他在具象與抽象之間遊走,以筆隨意走的方式展現純粹的自由與現實的批判;他以現代語言轉譯傳統美學,將傳統留白與精神空間引入當代。他在中西美學和媒材的交錯中尋找新的語言,以壓克力彩融合筆墨意境於一體,他繼承並轉化文人畫的精神,將繪畫視為精神性的延伸。由此觀之,他的藝術語言不僅是形式的創新,更是一種文化的重塑。
在其作品的命題中,也可以感受到季大純對於諧音形成雙重語意的偏好,以及中西美術史標誌的對照,恰如「五夜」是他特別喜歡的時間量詞一般,「大腫馬」、「富春山」、「聖維克多山」……,都足以成為他的創作脈絡中一個點睛的意象。「富春山」之於黃公望(1269-1354)、「聖維克多山」之於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不無藉由這些藝術大師隱喻自我內心與之聯繫、表達內心崇敬和仰望的心靈寄語。
更重要的是,季大純的畫作中所經常透露出的孤獨與漂泊氣息,這種心境與當代中國人在快速變遷的社會中對身份、價值與精神歸屬的困惑相呼應。也因此,他的作品超越了單純的形式探索,而觸及了自我內心與依存時代的深層關係,成為一種文化心理的表徵。季大純的藝術實踐提醒了我們,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並非必然對立,而是可以通過藝術家的筆調形成新的共生關係和藝術語言。他的作品既是對自我內心的書寫,也是對文化記憶的再造,為當代藝術提供了一種深具啟發性的範式。這種文化重塑不僅僅是藝術風格的創新,更是對人類精神世界的再思考。
季大純,〈檸檬語〉,2024。 圖/誠品畫廊提供
展覽資訊
「五夜山河水」—季大純個展
展期:2025年10月4日~12月13日
地點:誠品畫廊∣台灣110055台北市信義區菸廠路88號B1(誠品生活松菸店)
開放時間:週二~週六 11am-7pm(週日、一公休)
線上展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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