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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藝術中心:【油畫家 李青萍 青青一浮萍 古城荊州探訪青萍老人追記】

2012-07-06|撰文者:悠悠長風


11月25日17:00

  在萬里長江中游、江漢平原腹地,有一座歷史文化名城——荊州。

  提起荊州,自然會想到與中原文化交相輝映、與古希臘、古羅馬比量齊觀的雄楚文化,會想到五霸爭雄、三國鼎立的刀光劍影。多少年來,這裡一直是兵家爭強的要津,封王置府的重鎮,從秦時南郡設江陵縣(今荊州),漢武帝划荊州為州府,到晉、南、隋、唐等11個王侯在此建都,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演繹著一幕幕氣吞山河、改寫歷史的搏殺,吟誦著一曲曲“劉備借荊州”、“關羽失荊州”等膾炙人口、婦孺皆知的故事,也留下了無以計數的歷史遺跡、名人蹤影。

  公元2003年11月25日,經朋友引領,我與典藏部尚輝同行,飛宜昌轉荊州,也來到這座傳奇的古城,探訪一位同樣傳奇的老人。與當年的英雄劉備、關羽不同,我們將要見面的這位老人目前並沒有名氣,甚至十分渺小,渺小的微不足道,她不是歷史長河中乘風破浪的弄潮兒,卻好比一株離群的浮萍,孤身只影、不適時宜地來到了大浪滔天的江流之中,幾經峰谷,幾歷枯榮,最終沈落江底,不見了蹤影,從人們的視線和記憶中消失了。

  11月25日23:00

  我並不知道她的故事。因為有人捎來一本尚未出版的《李青萍畫集》的樣書,轉達了青萍老人有意將作品捐贈上海美術館的心願,我才曉得有這樣一位飽經風雨的長者,她如今還健在;因為原定負責此項工作的副館長陳龍另有公務分不開身,我才決定忙裡偷閒自己來荊州感受一下。

  畢竟是一次特殊的行動,為防不測,我們在下榻的荊州賓館612房間,先後約見了幾位與此事相關的朋友。陳秋葵,世宏廣告有限公司總經理,據說市面做得挺大,最近落戶到了浦東。是她受深圳朋友之托,來與我館聯繫青萍老人捐贈的事情,儘管這次同一架飛機來到荊州,但是出於某種戒心,我一直沒有和她正面接觸。交談中我感到陳總其實挺真誠的,她之所以涉足此事,完全是出於對青萍老人作品的喜歡,並願意為此出點力、花點錢,然後得到幾張老人的畫。當然,陳總一再強調,“一切按你們的規則辦,大不了我掏錢買就是了。”看來她有的是錢。

  張之先先生從深圳趕來,是一位攝影家,也是這個事件的“始作俑者”。雖然他是張大千的孫子,但與李青萍卻從未有過半點的沾親帶故,只是因為聽說了老人的故事,就三番五次地來到荊州,為老人家安空調、裝鐵門、請醫生、做按摩,走南闖北地邀請文章,仗義執言地鼓動收藏,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和金錢。就連我看到的那本畫集打樣稿,從翻拍到印刷,都是張君自己掏的腰包,怎能相信他本是個能坐公交絕不乘的士的人,好一副俠骨柔腸。張先生遞上了一摞子文字,無非是關於青萍老人的史料和一些著名藝評家包括周韶華、水天中、嚴善淳、胡洪俠等人的評介文章,然後熱淚盈眶地講述老人的遭遇,義憤填膺地聲討官場的昏庸,快人快語,擲地有聲。

  從張先生口中,我還認識了一位女性,一個名叫陳堅的湖北省僑務幹部。由於她的克盡職守和奔走呼號,青萍老人的名字因此引起了關注,命運因此出現了轉機。在上至國務委員宋健、下到地市縣委官員的多方努力下,昔日落荒街頭、路人唾棄的瘋婆子,一步步晉升為文化館長、政協委員。目前,陳堅雖然已經退休深圳,但是作為青萍老人的委託人之一, 她依然像女兒一般關心著老人的生活起居,並掏出6萬元為老人購買了三室一廳的新居。

  剛從荊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要職退下來的蔣仁舜先生,目前還兼任荊州美協主席、荊州畫院院長,為慎重起見,我們一定要拜見這位最直接的當事人。當然,和蔣部長談話必須留有餘地,不能把收藏青萍老人作品的動機和盤托出。許多事情往往這樣,在眼皮底下的司空見慣、不以為然,一旦失去,就千刀萬剮、不依不饒。蔣部長很謙和,通過電話後十幾分鐘,已慈祥地坐在我和尚輝的面前。聽明來意,他慢條斯理地一一列舉了當地政府近20年來多次為李青萍平反昭雪、落實政策、恢復公職、改善待遇的實績,坦陳了在這塊並不富庶的土地上開展上述工作所要付出的艱辛。他說,他也是湖北美院科班畢業,也搞了一輩子這方面的工作,有人抱怨對李青萍宣傳不夠,但是, “哪怕我的《荊州日報》每天一個版面,又能怎樣?”再說大家對李青萍的畫總覺得看不懂。

  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11月26日01:00

  已是更深夜靜,我仍沒有絲毫的睡意。翻出張先生送來的材料,找到如下一段文字:

  李青萍,原名趙毓貞,1911年11月16日生於湖北荊州一個沒落的家庭。

  1926年參加徐向前夫人黃傑組織的江陵縣第一個婦女協會。

  1927年進入湖北省女子職業學校學習美工、刺繡、音樂。

  1931年考入武昌美術專科學校。

  1932年進入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

  1935年新華藝專畢業,留上海閘北安徽中學任教。

  1937年新華藝專研究生畢業,受聘於吉隆坡坤城女子中學任藝術部主任。

  1939年參與劉海粟、勒貝爾、司徒喬、楊曼生等在馬六甲、檳城舉辦的巡回畫展。

  1941年受“南洋華僑總會”委託,接待應陳嘉庚之邀來南洋講學的徐悲鴻,協助徐悲鴻籌辦畫展。同年,《南洋商報》出版由徐悲鴻為其選輯、作序的《青萍畫集》。

  1942年回國,劉海粟為她開具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教授證”並建議留校任教。因政局混亂回到荊州,後去武漢,在漢口舉辦個人畫展。

  1943年返滬,母校在大新公司為她舉辦畫展,劉海粟參觀後說“今之西畫引進中國,只有你與我為先驅。”同年赴東京、大阪、橫濱等地舉辦畫展,被日本藝界譽為“中國畫壇—嬌娜”。

  1944年先後在上海、無錫、天津、北京等地舉辦畫展。

  1946年夏天,齊白石老人在北京“六國飯店”參觀她的畫展,揮毫題詞“李青萍小姐畫無女兒氣。”同年秋,《李青萍旅行日記》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1947年返回上海,被國民黨當局以“漢奸罪”關押九個月,後無罪釋放。

  1948年先後到鎮江、蘇州、揚州、杭州、南京、安徽、漢口等地舉辦畫展。應宋慶齡基金會之邀,在香港為“中國婦女福利基金會”籌資舉辦義展。應胡文虎之邀,分別在台北、台中、台南為修建孫中山紀念碑亭舉辦義展。在廣州為孫中山圖書館購置中外圖書舉辦義展。

  1949年回到荊州,為救濟難民舉辦義展。經郭沫若介紹到重慶,為重慶“9.2”大火賑災義展。

  1950年調文化部藝術處與田漢、徐悲鴻、梅蘭芳等藝術家共事並參與籌辦“全國藝術資料展覽大會”。

  1951年受聘北京美術出版社,負責評閱中外美術作品。後到蘇北治淮工程指揮部體驗生活。

  1952年回到北京改派荊州,江陵縣公安局以“海外關係複雜”為由對其監視審查,實行管制。

  1954年解除管制。

  1955年江陵縣公安局又以“特嫌”、“反革命”罪將其逮捕入獄。

  1956年獲釋。

  1958年划為右派,押湖北大冶勞改。

  1961年轉咸寧茶場勞教。

  1962年解除勞教回到江陵。

  1966年文革開始,屢遭批鬥、遊街,以賣冰棒、糊紙盒、拾破爛度日。

  1979年右派改正,每月補助20元救濟金。

  1982年確認歸僑身份,恢復公職,作幹部退休處理。後任縣社會福利院榮譽院長。開始大量創作。

  1986年3月8日,在個人居室舉辦《歸僑李青萍潑彩畫展》。5月,江陵縣僑辦、縣文化局,在社會福利院聯合舉辦《歸僑女畫家李青萍畫展》。7月,湖北省美協、湖北省僑辦等單位聯合為李青萍舉辦個人畫展,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數十家新聞單位作了專題報道,湖北省博物館收藏部分作品。

  1987年成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1990年向亞運會捐贈十幅新作。

  1995年傳記《生的回聲》由東方出版社出版。

  1997年起,眾多作品如《綠色的夢》、《節慶》、《燈火》、《故鄉》、《兒時的夢》等先後在香港蘇富比、台灣藝術公司拍賣。

  2002年股骨頸骨折,臥床休筆。

  我愕然,一團亂麻堵在嗓子眼裡,好半天喘不上氣來。

  百年以來,為了藝術理想而飽嘗生活艱辛的名人逸事儘管不少,林風眠、吳大羽、沙耆……,但像李青萍這樣的個案實在是讓人觸目驚心、嘆為觀止,如有那位小說家、劇作家,願意將她寫成故事或搬上螢幕,我敢保證一定比潘玉良更精彩、更叫座,不僅因為她跌宕起伏、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因為她頑強不息、撲打不滅的生命。

  11月26日10:00

  頂著蒙蒙細雨,我們來到南門大街25號青萍老人的寓所。

  這是一幢大約蓋於七、八十年代的簡易公房,水泥牆面,粗糙簡陋。泥濘中爬上十幾級台階,穿過類似老上海的“過街樓”,一個左拐,就是老人的家了。這屋子的結構十分奇怪,顯然是貼著主體建築加出了一間類似車庫的平房,既然是平房就應該是底層,但剛才分明是上了很高台階的。 進得房門,就是客廳,見過青萍老人的養女也是姪女李吉莉(後來她一直讓我們改稱她李美壁)夫婦,我環視起陳堅為老人購置的這套三室一廳的居室。廳堂挺大,正正方方,估計也有三四十個平方。四周牆上掛著幾件書法作品,其中一幅是一位我不知名的書家,書錄悲鴻先生1941年為《青萍畫集》所作之序。牆角天花已經斑駁脫落,到處可見漏雨的痕跡。窗前圍著一圈沙發,質地不好,卻也象模象樣,茶几上擺著幾碟糖果點心,看得出主人對我們此番造訪懷抱著莫大的敬仰和企盼。客廳南向有三間內室,左手那一間就是青萍老人的臥房了。

  互贈問候之後,李美壁進屋向老人稟報了我們的求見,哪知道傳出話來說她現在並不願意接見“領導”。張先生再次進屋,反復解釋今天的客人不是館長而是畫家,這才同意我們進入了她的臥房。

  現在,我站在了她的面前,非常接近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儘管昨夜在腦海中勾勒過許多老人的形象,但是現在卻無法與眼前的她聯繫起來。她半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顯得十分弱小、十分單薄。頭上戴一頂絳紅色法式禮帽,頸間系一根紅圖案花色紗巾,寫滿滄桑的臉上雖然沒有太多的表情,但依然透出往日的風情。我忽然想起我的祖母,也是這般弱小、這般單薄,也活到了九十多歲,最終還是如同一枝過冬的花朵,在春天到來之前,枯萎凋零而去。老人從被窩中慢慢伸出一隻刀劈斧鑿般、布滿千溝萬豁的左手,我立即迎上前將其緊緊地握住,先送上晚輩的祝願,再表達上海美術館的感謝。我看見,老人的嘴角在顫抖,想說甚麼卻沒說出來,幾十年的惡劣環境甚至退化了她的語言功能。我又看見,老人的眼睛在放光,瞳孔深處燃燒著不屈不撓、永不熄滅的火焰,映紅了絲巾,映紅了禮帽,也映紅了九十三載春夏秋冬。

  “人生是漫長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然而對我來說,在人生的長河中唯有畫筆與我相隨。除了繪畫此生別無他求。”我記起青萍老人在那本尚未出版的畫冊 里“自述” 中的第一段文字,彷彿讀出了些許老人的生命真諦:藝術是她的全部生命所在,如果此生注定要經歷歡樂與痛苦,那麼就義無反顧地去迎接每一次的成功與磨難。

  11月26日10:30

  另一間屋子。美壁從床底下拖出一隻漆成綠色的鐵皮箱子,它被周邊三把鎖緊緊地封閉著,長約一米,寬約九十,高有三十,這就是老人最後的全部所在了。美壁說,前些年,李老師(美壁這樣稱呼老人)到處展、到處送,被人騙、被人偷,也被徐龍森買去不少,剩下這些藏在大衣櫃里,自己就睡在衣櫃前面,用病弱的身體保護著這批作品。今年春天,張先生來翻拍照片,連哄帶騙才把老人的床挪開,把畫裝進箱子。

  箱子打開了,我們懷著“盜墓者”的忐忑查看作品。作品保管太差,紙本與木板隨意疊放,相互間多有粘連,一不小心,顏色就會脫落。隨著作品一件件從箱子里取出攤在眼前,我的呼吸竟局促起來。這是一批甚麼樣的畫喲,除了幾張還算畫在油畫布上,其他的材料竟是廢棄的膠合板、破碎的馬糞紙、煙紙盒、塑料布!怎能想象老人家拾垃圾、撿破爛,躲過路人的譏笑和唾沫,捧回這些寶貝蝸在昏暗潮濕甚至沒有燈光的地方畫畫?怎能想象老人家面對管制、面對批鬥,在沒有任何人格尊嚴的條件下仍然以跳出三界的心境畫畫?破損的材料、渾雄的畫面,弱小的體態、博大的精神,瞬息之間,強烈的落差形成高懸的瀑水,夾雜著作品散髮出的霉變氣味,劈頭蓋臉地傾倒下來,嗆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的眼眶潮濕了。為了躲避眾人的視線,我來到客廳,點上一枝煙,試圖平息一下心情。張先生跟了出來,非常謹慎地問我,為甚麼你總在搖頭?我本想回答,這可能是因為一時激動而產生的下意識動作,誰知道卻答非所問地說出另一句話:如今這物欲橫流的浮華世界,有多少人在化神奇為腐朽,殊不知,還有人在化腐朽為神奇。

  等我再次進入房間,尚輝已將作品大致進行了分類,依次攤放在地上。這批畫有二百多件,大都比較完整,也有部分過於粗糙,估計是家人代為整理時誤把調色板之類的東西統而收之了。畫面上一些稍厚的油彩尚未乾透,想必這些作品多半是近年的新作。美壁說,多年來的顛沛流離,老人家早已一無所有,恢復公職後雖然創作了大量的作品,但送的送、偷的偷,還有幾百件被賣到了台灣,因此現在看到的這些很可能是96年以來的作品了。因為她的畫很少簽名,也沒有日期,所以很難確定每一件作品具體的創作時間。我突然想起曾經在上海東海堂徐龍森那裡看到過幾件老人的作品,也聽說台灣的 “敦煌”、 “卡門”收藏了許多老人家的東西,一時“妒火中燒”。轉而又想,若不是他們有膽有識又有錢,老人家和老人家的作品興許還沒有今天,近處看看吳大羽,遠處想想莫高窟,是否應該感謝他們一番呢。

  眼前的作品以水粉居多,其餘是油畫,大致可分為風景、人物和抽象三類。描繪風景的作品有著明顯的南洋風情,構圖輕鬆自由,設色明快亮麗,筆觸渾厚老辣,尤其是反復出現的富士山形像,單純、簡約,讓人過目不忘。不難想象,年輕時僑居海外的生活經歷在老人家心底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描寫人物的作品不多,或者說真正意義上的人物作品不多,因為在老人家的作品中,人物的出現與其說是形象,不如說是符號,他們若隱若現、若即若離,游移不居、浪漫神秘,像怪異的精靈,敘說著命運的不測,呼喚著生靈的再現。抽象作品或許是眼前這批畫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了,構圖隨心所欲、恣意汪洋,既保持著豐富的聯想,又伸展著強大的張力;筆觸自由流動、變幻莫測,那些稀薄的水痕和濃厚的積色經過相互滲透、重疊、褶皺,呈現出無比奇妙的肌理紋樣,揮灑著永不凋零的人性關懷;而充滿活力的色彩,浪漫不失典雅,莊嚴不失溫馨,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宛如馳騁在瑰麗蒼茫的星空,“回首人生路,把酒問青天”。

  我驚訝。當我們掙脫枷鎖、蜂擁蟻聚地打開了現代藝術之門時,卻突然發現了一位與世隔絕了多少年,雖然沒有畫室、沒有材料、沒有資訊、沒有交流,但思維如此活躍、感覺如此敏銳、語言如此現代的年逾古稀的先行者。

  11月26日15:00

  飯桌上,我們商量有關捐贈的技術問題。美壁說,目前保存的老人家作品僅有200余件,根據她的願望,所有作品將捐獻給國家,上海美術館可以優先挑選100件,其餘留給北京、廣東、湖北以及其他需要的地方。我和尚輝暗暗地對了一下眼神,都覺得數量似乎少了一些,經過幾番商討,最後還是尊重了家屬的意願,同意了美壁的建議。

  鑒於當時作品的狀況和複雜的心情,大家提議立即清點交接、打包裝箱。而我此時卻突然萌生了某種顧慮,擔心這件事情分量太重,操之過急無論在學術上還是在程序上都會帶來麻煩,所以遲遲舉棋不定。無奈之中,又是感情佔據了上風,面對老人,我似乎察覺到作為後生的一份責任,她既不求名,也不圖利,唯一的願望是能在有生之年辦一次展覽、出一本畫集,並將僅存的作品獻給生她養她的祖國。為了了卻這個心願,她已經苦等了一生,如今病入膏肓、風燭殘年,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不忍心、也不應該再一次地傷害她。不管今後學界會做出甚麼樣的評價,作為一段歷史、一種現象,帶回去研究研究總還值得。

  於是,我們趕回現場,作了分工。由張先生、美壁與尚輝清點造冊,請陳秋葵安排人馬趕制包裝箱、採購硫酸紙和防潮防霉的衛生球,我和美壁的丈夫則著手起草捐贈協議的討論稿。馬不停蹄地忙活了好一陣子,當我們將最後一件作品裝入箱內,蓋上泡沫板,準備釘箱蓋時,我又想起了躺在隔壁的青萍老人,冥冥之中怎會閃過一種辦理後事的感覺?心底浮起幾絲酸楚。

  尚輝向我建議,既然已經做到這樣的程度,不如明天就把箱子拉到武漢,暫存朋友那裡,以免夜長夢多。此話正中我意,稍作思考後我又進行了發揮:一不作二不休,乾脆晝夜兼程,直奔上海。沒想到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贊賞,陳總馬上聯繫車輛,美壁決定親自押車,你一言我一語地擬定了一套行程計劃和出發時間。

  11月26日21:00

  我們又一次站在了老人的面前。

  張先生操著濃濃的四川口音,向老人朗讀了草擬的協議意向,不等張先生問清還有甚麼疑問,她已經舉起那只與左手截然不同、因不能翻身長期壓迫腫得象個饅頭似的不能握筆的右手,在協議上按下了殷紅的手印。美壁問老人:明年上海美術館邀請你去辦展覽,你是坐火車還是乘飛機?老人頓時松開了緊鎖的雙唇,不假思索地回答:“乘飛機!”臉上綻出會心的微笑。

  我情不自禁地府下身去,以自以為她會喜歡的方式擁吻了青萍老人——謝謝你,一位雖然沒有記載但卻風靡一時、引領後世的中國現代美術運動先驅;再見了,待等來年春暖花開,接你飛上海、去北京,出畫集、辦展覽……

  11月27日09:00

  帶著昨夜的疲憊,我們鑽進了陳秋葵安排的帕薩特。按照計劃,今天必須趕到西安進行下一個工作項目。

  荊州已經早早醒來,街上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一派忙碌景象。忽然感到幾許遺憾,忙了整整四十個小時,除了下榻的荊州賓館,賓館對面那家忘了門牌的飯店和青萍老人的家之外,我們居然沒有到過第二條街道,沒有看過任何名勝古蹟。還來不及看清荊州的模樣,就要和它說拜拜了,自然泛起一絲牽掛。

  車過城門,駕駛員王(?)師傅寬慰我:這荊州城牆就是最好的名勝古蹟,它是我國延續時代最長、跨越朝代最多、保存最為完好的古城牆。我抬眼望去,但見城牆逶迤聳立、森嚴壁壘,高約10米,厚有8米,一色青磚築成。城牆腳下,護城河邊,成雙結對的老者在對弈,三五成群的婦女在習拳,輕歌曼舞、悠閒自得,盡情享受著古老城牆帶給他們的這方寧靜和安詳。此情此景再次勾起我對青萍老人的思念,同樣生長在一座城廓之內,為甚麼她得不到堅實穩固的保護?同樣生活在一片藍天之下,為甚麼她沐不著溫暖明媚的陽光?難道是改變了姓名注定要萍漂蓬轉、萍蹤浪影?難道是選擇了藝術注定要痴心瘋面、悲慘人生?

  假如她不畫畫,也許今天會兒孫繞膝、福祿同堂;

  假如她不畫現代畫,也許今天是丹青大師、藝壇泰斗;

  假如她不是因為身陷囹圄一直在圈內畫畫,也許今天已面目全非、落入俗流;

  假如她不是因為回國而一直在國外畫畫,也許今天就……

  低劣的煙紙和自負的筆觸,枯萎的肌膚和飽滿的色彩,顫抖的嘴角和焰動的紗巾,奔騰的江水和如磐的城垣,還有仗義的張先生、穩健的蔣部長,熱心的陳秋葵、睿智的徐龍森…… ,太多太多的蒙太奇一幕幕閃過,它們充滿悖論,卻又合情合理地發生在眼前。一部中國百年現代化進程的歷史,給我們留下了多少追問和思考!

  帕薩特駛上荊漢高速,加大了油門,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癱坐在座椅里,心底湧上一股勝利大逃往的喜悅。或許這就是歷史,這就是英雄們寫就的歷史,歷史從來就不承認“假如”、也不相信“也許”,對於已經過去的一切,應該像青萍老人那樣義無返顧地去接受下來,不然,哪有我荊州之行的惆悵和感慨。

  把疑問留給史學家們去研究吧,我只能送上自己深深的祝福:祝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從此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江河不再咆哮肆虐,城頭不再烽火燎天;祝含辛茹苦、飽嘗煎熬的青萍老人,從此荷旁蓮邊、安享餘年, 永遠的精神鮮活,永遠的倩影青青。

  11月28日01:40

  沒到武漢,李美壁就打來手機,要求更改計劃, 之後一直等我們到了西安,她還是支支吾吾、欲說還休。這可急傻了我,幾次想把尚輝派回荊州。最後,我才聽出了美壁的心思,她是擔心時辰不好,不敢輕舉妄動,面對這麼大的事情,一個女子瞻前顧後也在情理之中。於是,我與李美壁和先期回滬的陳秋葵,開起了西安、荊州、上海之間的電話會議,重新討論計劃,調整了時間,調換了車子。終於,11月28日凌晨1時40分,一輛滿載老人畫作和晚輩心願的解放1041上路了,披星戴月、一路向東,向著蔚藍的大海,向著黎明的曙光……,最終於當晚18時,安全抵達上海美術館。

  寫到這裡,想起了李白的詩句: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2003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