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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境畫廊:【異鄉即家鄉,異域即藝境|側寫新台灣人鍾奕華】

2017-01-22|撰文者:謝佩霓


當資深志工已成專業畫家
識得畫家鍾奕華時值2009年,人甫至高雄市立美術館履新。總是堅持親自跟志工們分享策展心得的自己,上任三周第一次與導覽志工互動時,不由得馬上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擁有與南部人一般黝黑膚色的他,隱身眾人間依然引人注意,主要是帶有與本地人全然不同的篤定神色,一身色感特殊卻頗雅致的棉衣棉褲打扮,以及形同個人註冊商標綁成馬尾的花白長髮。後來側面知道,待人謙和,處事圓融而代班又勤的他頗孚眾望,學養專精的他其實是美術系正科班出身;原來生長於中南半島的他,早早放棄僑民身分入籍以台灣為家國,可謂「新台灣人」典範。長年在北部經營藝術相關產業多年之後退休南下定居,大半生以畫筆筆耕不輟。

私下尊稱他為「鍾老師」,因為低調的他,默默在高美館擔任導覽志工,前後長達六年,直到遷居台南與子孫共享天倫之樂為止。他以創作者感同身受的同理心將心比心,為到訪的來賓解說服務尤其很不一樣,期間受惠者不知幾凡。受他庇蔭的人當然也包括自己,於是乎面對請託為其首度大展撰文,自是欣然接受勉力為之。

當南亞化作南台
無獨有偶,親訪藝事「事主」的一段旅程,風塵僕僕轉過地鐵、離開飆速的高鐵、踏入疾駛的小黃,從新首都台北出發,路過小京都舊省會台中,跨過南迴歸線到第一府城古都台南,彷彿迅速走過了畫家鍾奕華的大半生行旅。抵達終點一下車便見到貼心等在路邊的鍾老師,一時間趕路的一切浮躁,都安逸舒緩了起來。攀上綿長陡峭的磨石子階梯,藏在老城區昔時繁華地帶典型街屋的三樓,原來別有洞天。

畫室入門第一進,偌大而涼風習習的玄關,四牆掛滿大小尺幅不一的各色畫作。好奇探問畫家何以不是統一的標準尺寸,才獲悉是畫家曾經以經理外銷畫謀生超過十載所致。當年懵懵懂懂入行,初生之犢創業維艱,凡事做中學,舉凡裁畫布裱內框繃外框親力親為。常此以往不假他人之手的慣性,也包括了惜物,眼下即便手頭闊綽,他仍舊捨不得好好的零碼布徒然浪費,依然取之炮製作畫,沿襲至今也成了個人特色。

環牆的畫作一字排開,延伸至畫架四周完成與未完成之作,上上下下高低先後排比,作者自有定見,他人難以插手。如此看似隨機率性,依稀可見曾經細心盤算彼此呼應的巧思。此情此景,彷彿再現傳統蠟染(Batik)製布的昔日榮景。一幅幅的畫,好比鐫刻著代代相傳圖案紋飾的木製模具,緣牆一字排開,觀賞起來,有若目睹歷經繁複套色耗神精製的上乘沙麗脫蠟待乾,綿延空間的是窮盡工藝之美的心意不絕如縷。又好似親臨排列上釉多彩的馬賽克磁磚的組合現場,主事師傅一片一片悉心安置,從而鋪展出說不盡的故事、重重的心事與縷縷心思,因為蘊藏著懷舊的底蘊與古樸的質感,暗自增色生輝。

經過仔細品味反覆推敲,真心覺得,鍾奕華獨到的創作,交織了南亞、南洋、南國與南都風情的斑斕景觀,的確可以不需額外加框輔助,畢竟從中展現的鄉情與心情,在構思繪製期間,早已經被一派篤定神閒牢牢框住了。

習慣騎著三輪車或徒步隨機尋覓,一旦遇見一見傾心的空間物件便要入鏡,然後回畫室再來入畫。他的畫作始於借景寄情、借物抒情,畫面中點點滴滴的筆觸,落出層層景深,完成後自成有機體入定空間,羅織構成的是與實體空間再也無法脫開的一幅幅心象風景。鍾奕華的心思細膩,下筆用情至深,畫意看似明麗無隱,同時卻又溫柔婉曲。不妨說是但求一日他鄉遇故知,博得有識者聲氣相通,又有如含情脈脈的心靈寫照,靜待有心人解語結緣。

穿越猩紅門框轉入主廳,搭配了粉紅門板的長型空間,滿室漫射著陽光燦爛,見證著鍾奕華的南方天性,渴望著浸淫在亮晃晃的陽光中呼吸著爽朗的空氣,才能煥發蓬勃,生生不息。不只是搬離台北在台灣島內的幾度遷徙,他總是選擇南方城市,而一樣的愛戀,證諸其畫作光影生動跌宕的詮釋亦然。

只是出生地緬甸,一年間有大半年處於濕漉漉的雨季,境內有南亞三大河川貫穿,他本該懷念如許的濡濕氤氳和漫漫水文,何以在其畫中盡付闕如?不想鍾奕華幽幽地坦承:「我不怕熱,不怕大太陽,但就怕水。」他猜想,除了幼時溺水的恐懼從未平復,大抵還是畏懼水葬的古老傳統無可抗拒。幾年前從此俗接連送走家人後,他便囑咐家人,即使百年之後火化,「最後也絕對別把我放水流。」

工作室深深棟距間放眼可及,盡是數不盡的心血結晶,作者創作的殫精竭慮與整理的用心良苦,不言可喻。即使異鄉已成了家鄉,鄉愁也轉成了鄉情,佚事化為繆思,所有的心事全化作了藝事,遍布作品間四處存在的骨董家私民藝傢飾,木刻銅鑄的宗教祭器神像,莫不兀自暗暗吐露心聲,猶如一條條的線索,助心細者探索前情舊事,有意無意間,透露出畫家獨有的南國身世與對故土故人的深深眷戀。

當轉身化為轉念
追憶起1968年雙親為自己送行的前塵往事,細數臨行離境發生的種種細節,鍾奕華迄今歷歷在目。

經商的父母,不曾阻止排行老二的他走上習藝之路,即使這回愛子是出國遠赴台灣留學。心心念念的父親、母親,待他入關後當時並未隨即離開,而是繼續攀上航站高樓,只為能透著窗櫺俯視停機坪,目送他步入機艙凌空遠去。可是雙親眼巴巴望著二兒子漸去漸遠的背影,卻盼不到他一個依依不捨的回眸來正式告別。他赧然承認,話別之後掉頭就走,頭回也沒回,雖然心裡明知父母依然等待他轉身揮別,但那時也不知在拗什麼,就是偏偏不回身。為此決絕去國的姿態,也讓雙親罣礙叨唸至今。

彼時青春正盛的鍾奕華離開緬甸之時,絕對沒法料到,再回頭返鄉重聚首已是中年。也許若能預知排華事件將禍延數十載,如此阻隔返鄉之路,一別故里至親就得直到 1992年,明明惜情深情的鍾奕華,那時肯定說什麼也要多駐足頻顧盼。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

不過人生行旅從來沒有回頭路,總是福禍相依,得失共存,特別是對一生孜孜不倦潛行於求藝之道者,幸得家人祝福支持不容易,覓得摯愛相扶持結伴行已是難得,偶遇摯友殊途同歸相砥礪,更是難上加難。自認已受命運之神眷寵的的鍾奕華,深知只要能順利求生好好活著,終究能來到否極泰來的一天。這天降臨之時,堅持創作不會被視之為固執,不再只是逆境中排遣憂懷的寄託,亦非順境裡消遣的嗜好,而是個人以生活閱歷與生命經驗,鋪陳出鍾情了一世的個人志業。

1945年日華戰爭結束,也標示二次世界大戰亞洲戰場終戰,正是在台灣光復那年,祖籍福建同安的鍾奕華,在緬甸首都仰光出生。身為家中次子,他笑說「當老二最好了」,命中註定不必承上啟下,既不需要繼承父親創設的製襪工廠家業,也不用背負作好榜樣的壓力,甚至不被期待「父母在,不遠遊」,毋須承歡膝下。

1968年歐洲爆發學潮,鍾奕華彼時才從國立藝術學院畢業,專攻繪畫,當年便以緬甸僑生身分,再入台灣藝專(今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重新接受大學教育。雖然領有僑生公費,而且熟諳閩南語,然而生活費依然需要辛苦掙得。如此一來,難免誤了青春年華,也差點誤了姻緣。

綜觀歷史,恐華(Sinophobia)情結全世界迭有聞見,留下的創傷巨慟,至今在南亞地區仍是揮之不去的陰影。1967年六月底,緬甸爆發了史無前例激烈的排華事件,歷時33天以莫須有羅織罪名大搜捕的慘劇,也許正是促使鍾母願意讓最鍾愛的孩子去國的觸媒。但是放手不代表放心,鍾家一大家子都清楚,鍾媽媽最掛心的,永遠是見不著的鍾奕華。儘管耄耋高齡九十有餘的她如今已失智,唯一認得的親 人,還是只有他。

微妙的是,或許是閔人戀家的民族性使然,鍾家家族事業長年穩健,家人衣食無虞,因此除了鍾奕華,其他手足一如父母,無論時局如何起落,始終安於固守家園,從無來台依親的打算抑或移民海外的想法。相較於留在家鄉營生的家人事業有成,鍾奕華過去近半世紀的經歷,淨是起伏轉折,唯一不變的是創作不輟和結髮妻子愛,始終甘苦與共愛相隨。

當失去變成豐收
鍾奕華一旦下定決心,總是劍及履及義無反顧。決定離開台北一如離開仰光,便又一次頭也不回地離開。萬幸隨半個月內定終生,卻結縭數十年依舊幸福的髮妻定居娘家高雄後,凡事順心。退休的他也自我挑戰,順利通過高雄市立美術館導覽志工甄試,成為觀眾最仰賴的美術館展覽詮釋者。不料才過耳順之年,當鍾奕華以為從此可以專注創作頤養天年之際,卻經歷了晚年最刻骨銘心的衝擊。

母親、妻子與女兒,屬於三代的三位女性,構成了鍾老師生命中不可取代的三大節點。從小才情過人頗有藝術天賦的心愛女兒,偏偏長年備受抑鬱之苦,最終還是過不了關卡,2008年不幸自戕棄世。時隔多年,雖然在首度道出喪失骨肉的大慟時,已經可以豁達地娓娓訴說逝者已矣,萬苦俱滅,但白髮人送黑髮人如何椎心泣血,可想而知。鍾師母說恁誰人,凡人只要是為人父母者,喪女之悲痛無以復加,「只是我們倆面對的方式極端不同;我沒日沒夜創作不停,他則整整一年,完全無法提筆。」

有綠拇指的鍾師母精於植栽,特別醉心九重葛,因此九重葛也成了鍾老師的最愛。花開璀爛如豔陽的九重葛,迎著驕陽映出翩翩的影舞格外動人。鍾奕華試圖捕捉頂著驕陽爛漫起舞的九重葛,在重複不果後,絕早體悟到華美瞬間的精準掌握,非肉身所及,因此不該執著。現實的人生,本就掩抑在光與影間顫動。緣起緣滅,人的聚合有時盡,往往我們只能陪伴彼此一段。至親在自己未竟的生命中缺席,無非也是啟蒙心智與開啟新生的契機。傷逝悲慟難過,面對畫一片空白,一生不曾間斷的創作,一時無以為繼。

命運巧安排,恰遇高美館為蕭勤舉辦回顧展,對蕭勤喪女停筆的境遇鍾奕華尤其能認同,最後走出陰霾,創作出《度大限》系列,也感佩至深。豈料在蕭勤專題演講後提問請益,蕭大師不解他甫經大喪,正經歷創作頓挫其,當眾問明其師承後,出人意表地斷言他應當即刻收手別再畫下去。聞言當下他氣急攻心,師母對鍾老師難得的盛怒記憶猶新。

聽他追念自己最喜歡的幾位老師,都是日據時代台灣名家,唯獨依筆者所見,恐怕難免都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投射使然。不過,相較於鍾奕華在緬甸學院派藝術受的高等教育,雖然擁有英系古典藝術系統的傳統,卻極端保守,來台從藝專名師處汲取的養分,畢竟相對說來還是助益頗深。

初聞近乎羞辱的直言點撥,直到許久之後、氣過之後才起了宏效。身在極南遠離藝壇中心的他反求諸己,從此鍾老師但覺如蒙大赦,從禁錮他表現法半生的學院積習中解脫,完全擺脫舊世界的宰制。特別是遷居台南的近五年,鍾奕華終於開竅,找到了自己獨有的本來面貌。他感嘆自證道:「真的是足足花了四十年,才擺脫了老師的影響!」

到底是一種人一種命格、一種生命路徑吧。人人的步履不可能一致,留下不一的印記,形塑出幡然多樣的人格,走出截然不同的人生,從而演繹出的創作,也必然風格迥異。

追問古今中外他最愛的藝術家是誰?他在在確認非馬諦斯(Henri Matisse)莫屬。這就是了,不在風格的偏愛襲仿,或許正是馬諦斯的生命態度,對鍾奕華才是適情適性的最終啟迪。老年備受病痛所苦的馬諦斯,放膽離開故鄉遷往溫暖濕濡的南方,恣意汲取飽滿清新的陽光空氣水,放下無法駕馭的畫筆擺脫陰霾,操起剪刀自由自在地在形色材質間悠游自得,反而勘破肉身困境再獲新生,真正開創了無可超越的藝術巔峰。

問鄉關何處?
適情適性之所。
陽光男兒,膝下遍地黃金,俯拾即是。陽光畫家如鍾奕華者,必然深諳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