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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臨畫廊

【一週七日】周成樑個展

  • 展期

    日期:2013-08-10 ~ 2013-09-28

  • 地點

    月臨畫廊(台中市西區英才路589巷6號)

  • 參展藝術家

    周成樑

  • 聽故事的人最懼千篇一律,而說故事的人也因此必須具備一種形式上的魅力。時事報導通常偏愛千篇一律的展示,這是因為它們被設定為「常識」;說故事的能力則不同,這涉及它使用的口語形式中包含說書者本身的活生生在場。可以說,說書人以其生命為形式自身。班雅明(W. Benjamin)曾說明這種工作本身是手工藝,「它的目標,和報導或新聞不同,並不在於傳達赤裸裸的事物本身。它使得所說的事物和述說者的生命同化為一,並在他身上為此內容汲取養料。」這是說世間遊歷經驗的肉身化,造就一具隨時皺折時空之機器,隨時隨地離開。所以人們對於敘事的慾望乃在於聽取敘事的旅程中讓聽眾得以就地行旅,而說故事的人本身就是那神奇的載具。新聞事件之所以無法擁有如此魔力,因為報導的形式老是提醒著我們的旁觀位置,事不關己的參照與觀看,所謂「景觀」生活。

    古老的敘事原型中有一最受喜愛的母題,這就是「歸家」,似乎一旦故事旅程展開,某個人某件事就進入等待狀態,等待著回來,等待著結束。這才是故事的魅力所在,它提醒著時間之流,暗示著生命自身乃於起點與終站之間得到其痕跡:轉折、驚奇、無奈、快意…諸般流傳的生命類型描述,亞洲語彙有「人間」一詞特別展示這種基本而籠統的世間生活總稱。

    人間並不如此單純,因為命運之思架設於生命之舟前方,儘管現代經濟政治學捕捉著生活世界整體佈局,「人間」之人也必得於終站面對生命俯首。但,人們在這一切發生之前聽故事,因為一則故事寓意整個人生,而「社會」新聞如何新鮮都無法映照整體,我們無法擁抱新聞欣然長眠。人們乘坐著說書人的神奇載具經歷種種選擇,事先體會危險關頭,提早品嚐苦果與樂趣。另一方面,敘事也並非總是帶來預言,未曾真實經驗的情節甚至能夠平行地揭露現況;情節、角色與觀點投影出生活真理,因為說書人的經驗肉身使我們總是能夠投入其中。故事就是人間當下發生之事,此情此景,所以我們聽得懂。

    周成樑在說些什麼?這必須追尋他近二十年來創作旅程上說書語調的轉變。1994年甫自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畢業,其使用紙漿製作的「陽台」系列情調細膩語彙清新,被大學時期恩師葉竹盛延攬參與「南台灣新風格雙年展」。當時以濃厚材質語彙著稱的「南台灣新風格」團體,是台灣前衛藝術史上抽象語彙轉向與沈澱的代表,沈穩內斂性格也烙印在周成樑早期的作品中。他很早就在材料應用與裝置語彙上建立起成熟文法,是「非常廟」的原始成員之一,經歷藝壇劇烈變動的九零年代,在台灣當代藝術遭逢大起大落的浪潮中,也未曾中斷推出新作。他保有極「低調」的前衛之姿,作品以擅長的紙漿翻模為主,從日常比例的家居配件到縮小的類似違章家屋的建物。觀察這其間作品始終環繞著一個無角色的場所,一個明確想回應家屋居住的主題;這是一些經過居住者身體反覆使用的,缺乏完整結構的,敗壞中的東西,主角始終的不在場讓這些建物與配件「已使用」的味道愈加濃厚。曾經在居住史中暫時租用過老房的人必定知道這些充滿人跡的氣體;透過那些味道,某個意識中你總是與甚至素未謀面的他人住在一起。住這種房子就是住在他人的故事裡。就此來說,周成樑早期的故事就已具有一種與他人共處一室、共居一地的味道,在這樣二手的空氣中,他自有其低調主體。

    直到2002年第一次以繪畫形式舉辦個展,手工藝式的筆調在平面上展露了這種琢磨已久的低調色彩。成為畫家的周成樑手法著實詭異,居高臨下的觀察點,像監視器一般監看著無人的客廳,這年的個展幾乎呈現出其悲劇性格的底線:荒蕪。模糊的台式客廳:一律高櫃、矮几、長椅、匾額或掛圖。不是那種平實的描述,也不是解釋什麼曾有的事件,然而確確實實是此地所有人的居家主題,畫面監視著同時也揭露著什麼永恆之物,不可更動的結構。這個客廳之所以成為客廳,寄生於一些說不清楚的視覺經驗,這些景象經常暴露在透天樓房敞開的一樓,也是造訪他人居所時的標準配置。畫面中沒有具體可辨的生活器物,也沒有空間動線,所有的東西一如熟識所有掌故而老於經驗的說書人一般,我們從中吸取某種「使用過的味道」。這個味道在畫家筆下輕薄而黏膩,粗暴塗抹又小心覆疊,於此,畫家對於「場所」的身體與意識問題已經初步又老練地回應在畫筆下,他對於主題的影像捕捉是老練而世故的,而這才只是他面對繪畫這項即刻手藝的起點。

    2003年從國立台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畢業,在學時期蕭勤在繪畫上的鼓勵與指點給予他莫大信心,也是從此時開始更有計畫地扮演起他的職業畫家角色。必須說,這個自治性「職業」的選擇同時代表著一種刻劃命運之舟的必然。畫家顯然要在某方面更加孤寂地看待此世景觀,因為他就是「那個」世界的作者,而他不知「這個」世界會如何回應。尤其作為一個「人間風景」的現代職業畫家,不再有遁世的理想山水,不再有樸拙一致的民間景色,更無法以文人情懷笑談論道,孤寂或是唯一生活之道。畫家所形塑的圖景在藝術史中自成一格,源於圖像乃作為世界整體示意,尤其在繪畫脫離建物成為可攜帶可輕易流通的世界證物之後,繪畫也就不再受到特殊時空與四時光耀限制,一種隨著所有權人之所在於四處流傳的視覺世界帶著畫家的故事遊走,這也是為什麼職業畫家命定要應對著人間目光,這樣,他勢必要給出自身的道德世界。

    碩士班畢業後於台南滯居期間,他成為名符其實的漫遊者,他走在路上看著牆邊,他站在陽台上看著鄰居屋頂,他路經公園卻望向成排的透天屋後面:窗格、行人、欄杆、建物立面,清一色無情節的天空,那可能不是什麼心境寫照,更可能只是一些眼睛裡照會過的赤裸裸的城市畫面。起初只是有些帶著詼諧的日常城居,而後還有刻意被畫家一律縮短變形矮胖的過場人物,相當程度可能是為了避免過度投射的角色情節;於是這裡出現了一批沒有情緒,總是正巧或站或蹲或行走間的「點景人物」。這樣的人物造形具有其巧妙的功能性,我們回想起那些流傳於民間的勸世圖,那些意圖以圖像教誨「民眾」的公民須知圖表,也都具有如此刻板的神情與型態,只是如今被畫家流放於橋上、牆邊、綠地裡、樹叢中,一系列緩慢而無目的風景,冷眼所造就的漠然與詼諧。若說荒蕪卻不失溫柔,點景式的人物總是緩緩走入,「遠人無目」,我們甚至無法凝視他們,周成樑似乎想像他只是隱居在他們之間,保持無害距離。

    隨著四處遷居的晃動與生活系統的變化,游牧者實際上必須照料及越來越複雜的視覺交疊與心靈流變,我們也發現他的意圖擴張及更為抽象的精神關照。2009年「尋獸記」個展中出現如玩偶般的動物,在霞光照應下有些甚至幾成神獸,促擁著圍繞著依靠著寂寥人形,這些無害的披著獸衣的獸物,由於看來正似毫無口語能力的憂鬱幼兒,我們必須將牠們當成畫家的主體分裂徵象。作者對此在自述中說想畫動物的慾望由來已久,那麼我認為這齣現世道德劇說的是無辜者的就地歸鄉。正如幼兒對於生命起點無可置啄,動物們之於「家」也只能尋自然之道,動物與人共用著同一條時間之流,共處在覓食的世界,區別只在於人性意識中的詮釋慾望。「就地歸鄉」不是說動物般的適應能力,而是對於回返原地的無能。著手寫作此文同時,基於某種揣測,我好奇詢問其身世背景,根據周成樑的口述,我得到這些資料:其父自幼即孤兒,年少入伍,隨國民軍來台,為避戰事乃自願退役,在台娶妻生子,生活似無規劃,而貧困多時,最後攜家於台北永和定居,於畫家小學五年級時離開這個始終無根的人間。故事中的故事,或許無法解釋一切,然而卻可以此理解作者在畫作中對於「地方」的特殊關照。

    結婚生子,尋覓居所,周成樑可以說就此開始其更主動的敘事語調:2010年的「另植新栽」,2011年的「山城水市」,2012年的「居遊光景」,三個連續個展,一個職業說書人上場,引領觀者在其設計的全景風光中體驗其柔軟手勢、慢板聲調與寂靜的小小調侃。此時特別出現的折衷式語彙,採用中國五代與宋初繪畫中經典的山水結構,內置其城鄉居遊體驗,其中有:白衣黑褲制服人的拘謹身段,聯繫城鎮孤島的橋樑,迴旋穿越其中的車輛,不斷由河面滑出的孤舟…畫家筆下是個自成規律又游離晃動的現代中產階級道德世界。如果不是透過他這般描述,我們可能難以瞬間脫離「市民常識」中陳腔濫調的布爾喬亞報導,這種報導一律將嫵媚的流行風光烘托成前景非凡且未來無限的經濟景色,而我們在周成樑的筆下看到的則是早已頹廢多時的二手味道,千百年的陳舊。

    前述其「勸世風景」的意味很高,主要也來自他在畫面中所使用越來越繁複的補色對比,這種色彩計畫首先吸引觀者敏感的視網膜細胞,滿足形象辨識對光曜的需求,隨後色調瞬間於整體察覺中綜合成一種揮之不去的喃喃語調,總是晨初或暮日,歸鄉神話般的情調。若要進一步解釋這一系列作品中似遠若近的「距離感」,似乎還得拓樸地想像一下作者的身體經驗:我判斷畫家在對我簡要描述其原生家庭時,斷續提及的台北中和「烘爐地」夜景,應是這般絢爛敷彩的由來。「烘爐地」,此祈福求財聖地海拔約300公尺,十二層樓高的土地公像為全台之最,在神像下望向東北正是台北盆地信義區神格化的101大樓群,夜中對望,天地人間歷歷在目。文明之光與神秘星辰極易喚起某種寓意,因為文明與自然是身為現代市井孓民無能與無知之域,前者是我們的命運而後者涉及生與死。那不是幾何上的可測距離,也不應說成心理問題,寓意是真實幻覺,採用古典山水畫結構也是基於如此體驗吧!但在這之前,則必須面對如何重塑眼前景觀的問題。

    畫家處理的方式是:隔絕、截斷、再於四周塑造新島嶼,另排繞境路線。彼時於頂樓上節奏作操的「上班人」,此時安排他們爬上樓頂樹梢,或擠在孤船上看煙火;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時空皺折所產生的迷離場所,通常具有社會異議內涵,然而我觀察到正如當初在台南時期出現的「點景人物」,其實畫裡並沒有意圖逃離的控訴者,他們是伙伴,是互相通融而不作鬼臉的祥和人群,且多是不約而同賞度此景的布雪(Hieronymus Bosch, 1450-1516)式各色孓民。

    對談中出現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淺白話,他曾說到台北中和是「影響我最深之地」,這話頗讓人玩味。這個「地方」恐怕不止牽動著藝術家的經濟、知識與記憶問題,我意會到的是一個總體的生命構成,這是所有流動著的故事本身。它們總是從某地開始又在某地結束,無論轉折如何,總是,也向來存在著某個地方等待著某人的離去與歸來。遷居三義兩年多的周成樑,目前與擁有大路大河大城大樓大神大人物的政經首都台北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這裡是手工藝師與手工作品會聚之地,山城裡據說隱居不少身懷奇特手藝的性格人物。我將會非常好奇這位畫家,職業的說書人,又如何在此以其手藝「就地歸鄉」。

月臨畫廊一週七日周成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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