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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藝術中心:【林麗玲】黑痣女子

2015-01-19|撰文者:蔣勳


林麗玲是東海美術系第三屆的學生,我當時擔任系主任,也帶藝術概論,美術史等理論的課。以創作為導向的科系,在面對學生多樣性的發展常常充滿了矛盾。在教學整體的設計目標上希望學生可以有廣闊人文背景,可以從縱向的歷史傳承與橫向的文化廣度上去置放自已創作的座標。因此當時東海美術系美術史的課比較重,也同時不斷介紹當前重要的文學、戲劇、電影,希望可以打開學生在創作上的視野。教育目標理念無論如何設定,其實矛盾都會發生,例如:學生可能完全不理會藝術史,完全不在意美學理論,卻在個人創作上有獨特的自我表現。林麗玲大概就是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我記得在藝術概論和藝術史的課程中,林麗玲大多時間都很難專心,她有一種神遊物外的恍惚,常常在理論課中渙散著似在夢境的表情。但是,從大一開始,林麗玲的創作卻常常令人驚艷。我記得當時東海有複 合媒材的課,鼓勵學生嘗試傳統藝術(繪畫、雕塑)以外的材料與表現技法。很多學生在使用複合媒材時容易陷入概念,為表現而表現,拚湊起來的破銅爛鐵也很難 有內在動人的核心精神。林麗玲不管使用任何材料,始終有她自己一貫的關心,使我對她的作品有很深的印象。創作者從內在生長出來對某一事物一貫的關心,不管自己知道或不知道,基本上就是一種美學的態度。林麗玲是不善言詞的,她在介紹自己作品時往往也顯得木訥著赧,但是,似乎正對比著她作品內在的誠實與執著。 也許因為林麗玲這樣的學生,使我檢討起創作教育的兩難,我所看重的史觀與文化廣度也許對某些創作者而言也正是一種不需要的框架與限制。林麗玲的創作是非常個人的,在她大三、大四那段時間,她所有的作品都呈現出初戀女性對愛情的憧憬渴望。我至今都記得她在繪畫中用淺粉黃構造出來的新娘的形象,新娘捧花,新娘 禮服,沉緬在夢幻般幸福中的新娘。她也用不同的布料織品在複合媒材中表現出同樣對愛情的嚮往與新娘形象。藝術或許不過是個人內心世界最真實的渴望吧!我大約了解到對當時的林麗玲而言,我希望強調的歷史、哲學、思想,對她而言是多麼空洞沒有意義的東西。林麗玲的畢業製作一直留在我的腦海中,那些似乎沒有做完的初戀女子夢幻愛情的幸福與憂傷的畫面也一直留在我記憶中。畢業之後,林麗玲去了法國,在法國南部讀書,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聯絡。最近的十年,我暑假到巴黎畫畫,租賃的工作室就是麗玲隔壁的一間。一個老馬窖改建的畫室,很高的屋頂,露出古老粗壯的木林棟樑。我通常一大早就到畫室,打開門,讓陽光照進畫室,打開手提收音機,定位在古典音樂台,靜靜的音樂在畫室中流盪,我通常端著杯熱茶,會先坐在麗玲的畫前面,她正在畫樹林,樹林間從葉隙灑下來的一點一點的光, 石綠色帶青黃的光,林間地上舖滿落葉,褐赭色、青黃色的落葉,很幽靜的林子,想一個人走進去,呼吸那潮濕帶一點霉味的空氣,「好法國抒情風的畫風——」我心裡想。我也在追尋那個十年前在夢幻中憧憬著幸福的少女此劇在哪裡呢?麗玲還是以她獨特的女性的夢幻構造著她的繪畫世界,只是似乎在十年間,那少女的夢幻 多了一些深沉的孤獨與憂鬱。在巴黎的畫室,麗玲通常中年才會到,我們打完招呼,各人畫各人的畫,不太交談,我總是聽到她在畫布上畫畫時非常用力的「刷」 「刷」的聲音,那聲音是禿掉的粗筆與粗畫布磨擦撞擊的聲音,有時持續一小時不停,之後,就看到麗玲坐在午后陽光的中庭抽著煙。我坐在中庭休息的時候,她會偶然說起大一時我規定學生一定要看的小說,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她談到小說裡一個在戀愛夢幻中的女子,總是一頭一臉都飛滿了黃蝴蝶。我笑了起來,那個不喜歡理論課的麗玲,經過許多年在巴黎的生活,成為成熟的女人,她似乎慢慢找到了自己更篤定的表現方式,不是經由理論,甚至也不是經由思考,而是在持續創作 中從直覺生發出來的一種篤定。這些年,麗玲的創作給我很大的感動,她仍然單純、執著,以她極其女性的本能創作著孤獨與憂傷,夢幻與幸福交替的深沉滋味,像「巴黎午后最好的咖啡,是在多重的味覺中重組了從幸福的甜到苦澀的所有生活的回憶。 」2008年春天在巴黎看到麗玲的新作,一些巨幅的裸女,非常優雅又有一點矯情的動作,使人想起中世紀日耳曼地區的宗教畫,亞當或夏娃,明明是宗教畫,而那些裸體卻充滿了誘惑。然而麗玲畫中的裸體又是非常東方的,有東方人單眼皮的吊梢眼,似無辜又充滿引誘地看著你,在雪白的肌膚上印拓著一些觸目的黑痣,那些痣像是記憶裡去除不掉的污點,留在光潔的肌膚上,像犯過罪的見證。我想跟麗玲說,古代中國人說不能在親愛的人死去時苦泣,因為眼淚掉在屍身上,來世會變成許多黑痣。但我終於沒有說,彷彿心疼那畫中的女子,怎麼身上留著那麼多黑痣。

2008年9月5日蔣勳寫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