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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藝術中心:【我樂意當一個旁觀者】

2012-06-12|撰文者:南方週末記者 王寅


何多苓的個人巡回畫展被命名為“‘士’者如斯”,2011年5月8日在上海美術館揭幕,9月將移步北京中國美術館,再往後,計劃去往歐美的重要美術館。

策展人歐陽江河認為,“士”,也就是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在何多苓身上有著不可多得的貼切體現。“中國文化的最高體現,很多人認為是繪畫和書法。這裡面隱秘和微妙的、知識分子的東西,如果在當代藝術里還有殘存,還作為精神密碼傳遞到某些人的身上,有可能變成甚麼?我們可以從何多苓這裡辨認。”

風雨飄搖之時,我不應該叫孩子們出門

南方週末:你自己怎樣形容這批新作?

何多苓:畫法輕鬆多了,畫得很流暢。這是我一直很喜歡的,筆到意到,不是用很笨的辦法把形體畫出來讓大家看。畫本身就是內容。

中國文化里,筆墨和內容是完全一體的。這是中國繪畫對世界繪畫的貢獻。1990年代我在美國看中國古畫的時候,受到的震撼遠遠超過西畫對我的震撼。西方繪畫的表現主義沒有潑墨畫那麼考究、敏感。

實際上我不畫國畫,我畫的是油畫。我的畫還是很敏感的,刷子加上側鋒、筆尖的控制,加上各種各樣的油,還有油畫底子的粗細很不一樣。在情緒上、畫面控制上我往少里走。畫到最後,畫變成你的技法和思想。那是極限的追求。

南方週末:你現在的畫青色比較多,冷色調比較多。

何多苓:很多畫家年齡越大,畫的顏色越暖,在我正好相反。藍紫色在性格上是比較猶豫和壓抑的。我不喜歡極端的情緒。明顯的清晰的傾向,我覺得都應該在裡頭慢慢體味,不能過於強烈。我在1980年代的作品,現在回頭看就很強烈了,而且有激情在裡面,有一些極端的表現。

南方週末:過去你的畫文學性特別強。

何多苓:我現在又回到文學性的時代了,但跟1980年代的文學性也有區別。那時候受超現實主義影響,是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意象,有很悲壯的東西。現在沒有了,非常平和。

比如《睡美人》,我覺得畫一個人躺著沒意思,就畫了蓋著被子睡覺的美人魚,用安徒生的典故,背景上是海棠樹,類似中國花鳥的符號,有點傳統花鳥的用筆。海棠和床結合在一起有種荒誕性,而且把空間切斷了。傳說中美人魚會浮到海面上,很漂亮,但我限制了背景,美人魚只是躺在床上睡覺,和水沒有任何關係,尾巴也不起作用,而是成了累贅。

《兔子的誕生》,原型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把維納斯左右兩邊的人全部去掉,水是被污染的水。我用我在798買的一個盤子代替原作中的貝殼。《維納斯的誕生》是古典人體美的典範,身體呈“S”形,表情也非常美。但我把她改造成了很驚恐的表情,身體蜷曲,而且我把關鍵部位全部遮起來,讓她面對一種壓力,或者被迫害的可能性,把古典美消解掉。但仍然有她自身的美。

南方週末:你的地震系列文學性更強。

何多苓:地震時我去了災區,我印象最深的是兒童的死亡,太多了。我去的時候,北川中學正在往外挖屍體,廢墟里埋了幾百個學生,那種感覺特別強烈。兩個月後我畫了一系列這樣的畫。孩子的身體都是顯得若有若無,中間完全斷開,像被霧遮住了的幽靈。我在畫的下方題了字,馬勒的《兒童死亡之歌》有一首標題叫“當風雨飄搖之時,我不應該叫孩子們出門”。我寫的是英文,並不指望誰都看懂它。作為畫的標題太長了,就改成了“出門未歸的兒童”。你會感覺到孩子們的靈魂正在回來,正在尋找一些東西。

南方週末:《母親》這幅畫很多人喜歡,看了很感動,你覺得打動他們的是甚麼?

何多苓:這幅照片是我在母親去世以前兩個月拍的,當時她一直住在醫院,坐在輪椅上。母親是嚴重缺鈣,行動不便,最後全身衰竭,她活了86歲。母親這張臉我畫了很長時間,很不容易畫,因為老人臉上沒有甚麼表情,已經是一副軀殼了。但是你要畫出很複雜的東西,好像沒有甚麼語言,但你必須說出一切。

父母去世以後,我最大的遺憾就是跟他們交流不夠。在他們的晚年我挺忙的,也去得不多,有時候去了,也覺得跟老年人沒有甚麼可交流。我畫畫的時候,感覺到有種交流。我母親最喜歡桃花,每年坐輪椅都帶著她去看桃花,所以我畫了桃花。

當院長還是坐牢,那我選擇當院長

南方週末:很多評論認為你的審美追求與你的孤獨狀態有關。

何多苓:我本質上還是習慣孤獨。

畫面上體現的東西是我最渴望表達的,在1980年代的時候,我覺得跟生活本身的距離接近一點,對我自己來說是比較強烈的情緒表達。現在(畫面)跟生活一點關係都沒有。生活中經常是一個人待著,時不時還想熱鬧一下。這種(孤獨)狀態僅僅在畫面上存在,就是潛意識的綜合體,我希望這種表現越豐富越複雜越晦澀越好。畫面傳達出的東西,是你用語言完全沒有辦法去描述的。我覺得語言終止的地方需要去繪畫,真需要用文字的時候不值得去畫。

南方週末:但繪畫語言也有自己的局限?

何多苓:任何語言,它獨有的表現方式就是它的局限,繪畫也是這樣。所有我要表達的東西都是用筆觸、色彩來表現,甚至標題與畫面都是若即若離。畫家不會在作品旁邊配樂,或者站在你旁邊解說。繪畫的局限性在於它是靜止的,是一個瞬間,不像影像、文字是流動的。但是繪畫的主觀性更強,對我來說,這個語言遠遠沒有窮盡。

繪畫語言的沈默就是我追求的,所以它的局限對我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了,反而帶來一種自由。我要充分使用它,我不想讓我的畫成為演出形式,比如唱歌、演戲、電影。

南方週末:很多年來你給人的印象是一直不在“主流”之中。

何多苓:我完全習慣了。我是聽到我可以不參加我的作品研討會會特別高興的人。有人覺得自己是中心,你把他排除在外他很生氣。很多時候我樂意當一個旁觀者。

我願意躲在一邊做自己的事情,對很多事情保持清醒的觀察和認識,如此而已,不一定要介入。我就這樣存在了這麼多年,雖然經常是若即若離,但是沒有從中國美術界消失。他們問我,對你的學生灌輸這套嗎?我說我從來不灌輸,因為他們年輕,更積極一點。像我這樣會損失很多東西的。在節奏這麼快的當代社會,你還是應該積極一點。

南方週末:我們可以說損失,也可以說放棄。

何多苓:我們單位要我當院長的時候,我說除非是讓我選擇當院長還是坐牢,那我選擇當院長。結果他們再也不找我了。我也知道我進入官場,我的畫立馬要翻幾倍的價格。但是我放棄了,因為那樣太難受了。我把這個問題看得很嚴重。有人的畫價本來落得很低了,當了院長以後一下子就狂漲。為甚麼中國人那麼喜歡當官?因為確實也有利益在裡面。有所得就會有所失,這是絕對平衡的。假如我是另一種狀態,我的畫也不一樣——我自己都不存在了。對我來說消極不是貶義詞,是我追求的一個狀態,我很積極地當一個邊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