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大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曾說：「美會拯救世界」。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其他事物比美還要崇高，因為美乃是本體的完善與神聖之最高表現。然而，美也是矛盾的、分裂的、激擾人心的……它並不像柏拉圖式的「理念」那樣具有神性的平靜，卻是焚熱的、不斷變動的，充滿了悲劇性的衝突。「美既神秘而可怕。神與魔鬼在此戰鬥，戰場卻是人心。」原來，美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透過人性中那種永恆的對立，才得以呈現出來。

見到常陵即將展出的「肉宗教―五花肉系列最終章」的20餘件作品時，上面這一段話突然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雖然雙親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但本身傾向無論花朵、動物，乃至於人工產物都有其靈性存在之泛神論說法的常陵表示：「現代人在對外追求的同時，也逐漸發現返歸內在的必要性與急迫性。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把宗教作為創作題材，本身就是非常當代的。宗教既然是人類普世的價值與議題，就不需要將之侷限在東、西方不同文化傳統的定義爭議上。說穿了，宗教的文本只是人類想像力的延伸。對我而言，藝術本身就是我的信仰。或者說，是通往悟道的不二法門。因為藝術跟宗教一樣，都具有撫慰人心的效果。如果真要說宗教信仰哪裡最吸引我的話，應該是成神成佛、進入天堂或極樂世界之前那段必須捨棄許多東西、割捨掉許多情感糾結，看來再痛苦不過的過程。」

常陵 五花肉系列-肉宗教-烈馬巡 2008 油彩 227x191.5cm

不斷循環的肉世界

無庸置疑的，如是描繪人類對肉體念念不忘的眷戀感，以及怎樣從現象世界具體的肉感裡淬取出隱含其中的精神性物質，就成為扮演「五花肉」系列創作最後的高潮及周而復始的起點「肉宗教」子題中，藝術家無可廻避的巨大挑戰。「這個精神性的物質就好比得道高僧圓寂火化後遺留下來的舍利子，絕非輕易就能生成。」常陵坦承，「肉宗教」這個子題所要描述的是非常抽象與精神性的狀態，可供援引的思想與文本相當多，像是希臘羅馬神話中比人類更具人性的眾神、中國禪學所說的肉身成佛等……怎樣歸納、沉澱並嘗試建構，把現實抽離後又必須將之現實化地呈現在作品當中，其實是相當困難的。再加上它並非獨立存在的一個篇章，如何與前面的不同篇章產生歷史上下文或者互文的連結，都是他不斷反芻而來的結果。常陵補充說，「這個思考的過程，跟修行其實沒什麼兩樣。」

在此，我們必須先重返到「五花肉」系列創作的整體脈絡來談。「肉山水」並非傳統士大夫山水的再造或模擬，也非宅男虛擬世界的寄託，更多是面對滿目瘡痍的台灣自然環境與紙醉金迷的慾望社會奇觀，所反映出的某種集體心理狀態。「肉花鳥」不但是龐大肉世界裡生命的開端，更暗諷人類自我擬神化的生物製造狂想曲，同時也是藝術家內心的情慾抒發。「肉都市」旨在描述纖細卻龐大的人性脈絡，糾纏綿延而衍生出的社會環境結構。「肉兵器」開始下探靈魂深處的議題，藉著細胞、神經脈絡、油光血水等元素架構出飛機、坦克、大砲、裝甲車等不同形體，挑逗人性中原始的慾望，並用生物的存在本身穿透歷史思考去呈現過去、現在、未來不同時間的文化課題。至於「肉宗教」，簡言之即透過前述的肉世界組成分子一次又一次演繹與融合之後，創造出另一個既古老又新興的信仰。由這五個篇章，建構出肉世界依循的時空原則，並且以此形成永不間斷的循環。

常陵 五花肉系列-肉宗教-戰神領土 2008 105x140cm

為了能夠從畫面上體現同時存在於扭曲變形的紅膩肉塊中的神性與人性，有別於此前四個章節，常陵這次在「肉宗教」的創作，刻意使用了許多宗教裡代表尊貴崇高的神聖象徵―金箔材質作為顏料，無疑是個人繪畫語言的一大突破。部分作品，只見他乾脆捨棄血淋淋卻又充滿魅惑人心力量的肉，直接代以金色來寫實描繪眾人在現實世界即能得見的對象。像是〈金身心猿〉僅見以冷調金色描繪的一頭壯猿，上半身顯露在畫面之中，並無其餘背景或裝置。如此畫法與佛教得道高僧圓寂後，由門人在遺體塗上金漆以安設金身的作法並無二異，一方面佐證了「眾生皆具佛性，皆可成佛」的主張；另一方面也藉此顯示出人們眷戀肉體，同時卻又對未知世界懷抱著莫名期待，那種矛盾且進退失據的困境。

神化的另類自畫像

在另一些作品當中，僅使用少部分金箔勾描出介於具象與抽象間、世間所熟知的某些神祇，作為作品的視覺母題，並與餘下的畫中元素相互映照，進一步孕育出嶄新的神的形象。像是〈兔兒神在花果山上〉，由金箔擬像描繪而成的釋迦牟尼佛與乘坐在筋斗雲上、象徵孫悟空的一隻猴子,以必須迫使觀者趨前觀看的微小尺寸出現在恍若因開悟得道而嫣然綻開的花葉之間，橫亙他們二者的卻是圖面正中不帶任何表情的偌大兔子。這頭兔子在作品中化身為全能而崇高的存在(Mighty Existence) ，釋迦牟尼佛在原有文本所蘊含的無匹力量則遭到刻意的扭轉與擠壓，甚至與孫悟空一樣，都難逃「兔兒神」睥睨一切的法眼。當然，這也可恰如其分地視為生肖同樣屬兔的常陵另類自畫像，提醒觀者執拿畫筆的藝術家才是創造一切的真神！

常陵 五花肉系列-肉宗教-兔兒神在花果山上 2009 油彩 227x191cm

〈花仙漫遊〉的情形卻正好相反。此作乍看或許與「肉花鳥」子題相仿，但除了以更為熟練的用色與技法呈現帶有中國傳統書畫況味的構圖，常陵更簡單而巧妙地在居中翻飛的花瓣間，點綴了一個要從邊緣滑落的金色人物，用以象徵花仙，正是其「天地萬物皆有靈」思想的反映。同時，花與花仙二者懸殊的比例差距，似乎也讓人聯想到安徒生童話那名從舒展花瓣中出現的「拇指姑娘」,使得此作成為藉由畫筆來統御東、西方文化異同的趣味之作。

〈秘境仙島〉則擷取中國民間傳說的「蓬萊仙島」作為操弄的文本。蓬萊仙島早在《山海經》便有記載，相傳秦始皇、漢武帝都曾派人至此尋找仙丹靈藥。常陵在這件作品當中，以金箔畫成祥雲，來彰顯漂浮半空中的島嶼的神話性格，但如果細看，當會發現右下角的「仙島」崖邊，竟然矗立了兩座衛星訊號發射站。至此，神話已然崩解，或者已轉化為一依循肉世界運行邏輯的全新座標，指引或誘發觀者去思考「人造產物是否也有神性？」此一看似幽默，實際上卻乏人聞問的形上學議題。

常陵 五花肉系列-肉宗教-祕境仙島 2009 油彩 145x200cm

《肉世界再創記〉(雙聯幅)長達4公尺，對常陵個人而言，「不但是集「五花肉」系列之大成，也是表現成神前那段痛苦過程最強烈的一件。」畫面中巨人雙手所抱持的乃是在其「肉都市」子題裡孕育出來的種族「豬鼻子」的骨骸，並且與左邊用盡力氣想持續往前的另具骨骸緊緊相連，彷彿是存在體內那難以捉摸的精神，為了不讓人給一鼓作氣拉出的奮力掙扎。下方，「肉花鳥」、「肉兵器」子題的作品縮影，在這裡變成了補景物件。這五個子題同時出現在一件作品中，也揭示了肉世界的輪迴與再創將屬必然。此件作品所散發出來的強烈戲劇效果與視覺張力，勢必會吸引眾多目光。

常陵 五花肉系列-肉宗教-肉世界再創記 2010 油彩 240x400cm (雙聯幅,單幅240x200cm)

從法國回到台灣整整5年，「五花肉」系列進入最後篇章，在某種意義上象徵了藝術家因鄉愁而生發的創作題材已然接近尾聲。掩卷之後，常陵如何在已為人所熟知的創作風貌亟思精進，接下來的作品又將呈現何種姿態與關懷，相當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