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媒體報導:【我們是同門師兄弟】與盧修一在歷史交錯而過
2021-05-25|撰文者:陳芳明
我以黑名單身分回到臺灣,並且擔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那時在民進黨黨部,偶爾與盧修一擦肩而過,到今天仍然讓我難忘。他燦爛的笑容,總是讓我覺得他非常可親。遠在海外時期,我就已經閱讀他完成的《日據時代臺灣共產黨史:1928-1932》,而我那時也正投入《謝雪紅評傳》的撰寫。返臺之前,我有東京之行,特別去拜訪史明先生。在池袋車站西口對面的巷子裡,史明經營一家中華料理。我在那裡投宿三天,到達的那天晚上,史明邀我與他坐在榻榻米上,告訴我許多未曾知道的事。他說:「盧修一也曾經來東京住在他的住處,蒐集有關臺共的資料。」在民進黨黨部與盧修一相見時,我特別提起史明,他微笑說:「我們是同門師兄弟。」那時他已經歷過「前田光枝案」,他竟能夠如此以平淡坦然的態度面對。在那時刻,我才更加感受他個人的樂觀與寬厚。
當年在海外,我曾參加許信良創辦的《美麗島》週報,適逢前田光枝案發生。許信良說,盧修一與他是政治大學政治系同學。那段時期,我們特地在《美麗島週報》推出專輯,隔海聲援盧修一。有很多人物與事件曾經是那麼遙遠,卻不知道在神祕的時間與空間交錯中,有著神祕的聯繫。縱然與他互不認識,卻因為經過這個案件才覺得他是如此接近。藍麗娟的這部傳記,便是從盧修一於一九八三年被捕寫起。他受到逮捕的時候,完全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或什麼理由。在獄中,他一直被逼問到底與史明是什麼關係。在戒嚴時代,由於史明是一位左派政治運動者,一直被極右派的國民黨視為假想敵。一九八○年我在洛杉磯參加《美麗島週報》的編輯,就已經與史明認識,那時他帶來剛剛完成不久的《臺灣人四百年史》。那部厚達七百餘頁的史書,正是我臺灣歷史啟蒙的起點。
如果我也身在臺灣,命運大概與盧修一一樣。這部傳記特別提到,調查局一直逼問他與史明的關係。那種不分日夜、以強光照射的審問,顯然是有意使他的人格分裂。盧修一也知道,洛杉磯的《美麗島週報》與史明組成「臺灣民族聯盟」。閱讀這段記憶時,我更加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黑名單。如今讀這段歷史,已經是事件的四十年後,卻讓我感到一身冷汗。我在海外閱讀他的《獄中沉思錄》之際,確實是不寒而慄。這部傳記把盧修一的文字融入書寫之中,讀來特別讓人驚心動魄。四十年後的今天,回望當年發生的一切,才察覺自己也在走鋼索。我比盧修一幸運的地方,便是身處國民黨的魔掌之外。在這部傳記的文字之間遊走,不僅看見他的命運,也看見了整個臺灣人的命運。
那是驚濤駭浪的年代,沒有人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直到一九八六年,盧修一才被釋放出來。他的心境與情緒已經澈底遭到改造,彷彿生活秩序必須重新整頓。身為盧修一的妻子陳郁秀,似乎接回了一名陌生人。他們共同面臨人生最大的折磨,一切必須重新開始。盧修一無法立刻適應家庭生活,有時在半夜驅車奔馳於北宜公路。這部傳記寫到這些細微處,閱讀時也讓人感到心痛。戒嚴體制隨時可以逮捕一個人,對善良百姓的生命與生活,進行澈底的破壞,甚至到了毀滅的地步。這正是國民黨邪惡之處,只要人間有一點點幸福,掌權者就予以毀掉。這不是普通的邪惡,而是最極致的陷阱與陷害。
那是一個瘋狂而失常的年代,整個臺灣的住民,都在尋找一條道路,讓每個人都恢復為正常的人。生而為人,都必然有自己的故鄉。國民黨的法律卻製造許多黑名單,使海外的流亡者無法回到臺灣。那是一種親情的割裂,也是一種人格的謀殺。盧修一從獄中出來時,才知道海外流亡人士陸續回到臺灣。這是國民黨統治的最高手段,凡是異議人士在國內就關在監獄,在海外就禁止返臺。這種雙重的隔離,正意味著國民黨的危機感。那樣的高壓統治,竟然沒有使臺灣人馴服,同時刺激了更深刻的反彈。頗具正義感的盧修一,又具有左派思想的訓練,自然無法接受右派法西斯的統治。
藍麗娟在撰寫這部傳記時,不僅閱讀過盧修一的私人書信,也接觸了民進黨內相關人士。而最重要的是,盧修一的妻子陳郁秀從旁提供她豐富的資料。面對那麼龐大的歷史,也面對錯綜複雜的政治運動,她有條不紊地梳理各種事件脈絡,容許讀者再重新走過一次。除了書信之外,她也訪談許多相關人士,並閱讀相當龐大的報紙雜誌。她相當有秩序地引導讀者重新走過歷史,那種撥雲見日的筆法,彷彿讓真實的歷史重新再現一次。非常令人動容的文字,出現在一九八九年四月的鄭南榕事件。為了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鄭南榕創辦的《自由時代》雜誌,澈底衝破國民黨所設下的言論鐵絲網。他以合理的文字,面對一個不合理的體制,凡是臺灣社會的事實,以及政治運動的各種思考,他都願意在雜誌裡公開發表。鄭南榕已經成為那個時代永恆的象徵,只要認識他的事蹟,就大約知道那個時代的精神。
鄭南榕把自己關在《自由時代》雜誌的辦公室,以汽油桶放在他座椅四周。一九八九年四月六日清晨,現任新北市長的侯友宜,當時是臺北市中山分局的刑事組長,率領鎮暴警察包圍辦公室。他們破門而入時,鄭南榕立刻引爆汽油自焚。那種慘烈的事件,發生在臺灣解嚴以後,構成了極大的反諷。書中在描述這個場景時,讀來讓人心痛。盧修一當時就在現場,他深深記得鄭南榕留下的一句話:「接下來就是你們的事了。」這句話衝擊了他的心靈,也衝擊了一個世代的臺灣人。
當選立委的盧修一,他的抗爭力道較諸過去還要具有批判性。他參與了國民大會、立法院逼退萬年代表的行動,他所表現出來的批判精神,就是典型的左翼知識分子榜樣。在那幾年,縱然臺灣已經解嚴,但是國民黨仍然固守著戒嚴時代的制度。沒有戒嚴體制的存在,國民黨好像不知道如何活下去。當時我還在海外,總是隔著海洋遠遠瞭望臺灣,看到盧修一衝鋒陷陣的身影,充滿了敬意,也充滿了羨慕。盧修一被形容為「政治頑童」,其實那是由無法命名的勇氣與精神而塑造出來。他的思考一直帶著機智,他的行動也充滿了靈感,總是在恰當的場合扮演恰當的角色。他完全不只是一名頑童,而是以他的精神與實踐,也以他的智慧與思考,才有可能在那個時代做出許多政治人物所做不到的事。
我第一次與盧修一見面,是在一九八八年美國南部的奧克拉荷馬州。我們都受邀參加美南臺灣同鄉的夏令營,那是最初的見面,他看到我時,以一種幽默的語氣說:「我們是同門兄弟。」這句話只有他懂我懂,畢竟我所寫的《謝雪紅評傳》,許多史料都是來自東京的史明先生。看到他在現場受到許多同鄉的歡迎,我也感受了他釋放出來的魅力。我第一次看到一位毫無架子的政治人物,也第一次看到他在演說時多麼充滿親和力。那次離開夏令營時,他特地鼓勵我一定要回到臺灣。這是一個充滿溫暖的召喚,讓我在夏令營的夜晚輾轉難側。我也告訴自己,必須以他為榜樣勇敢回到臺灣。
回臺後,我立刻參加民進黨,擔任文宣部主任。那時他在黨部看到我,特地拍著我的肩頭,輕輕對我說:「現在我們是黨的同志了。」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朋友,我一直不敢相信他在立法院裡面的衝撞。身為文宣部主任,必須每天都注視臺灣政壇的變化。盧修一的名字,總是在報紙占了最大版面。即使已經解除黨禁、報禁,國民黨的報紙仍然以負面態度形容他。他在立法院的強悍態度,以及在私底下的友善表現,簡直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無論在公私兩面的差異有多大,我內心仍然把他看得很高,深深尊敬著他。
二○○四年冬天,盧修一的妻子陳郁秀邀請我去看他的三芝故鄉。走過蜿蜒的小路,寒風中傳來濃厚的溼氣,才到達那古典的三合院住宅。紅磚黑瓦的建築,看來是那樣謙遜,那樣淳樸。我內心告訴自己,他的族人恐怕不知道,日後這座瓦屋會誕生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人格。如今捧讀這部傳記《為前進而戰:盧修一的國會身影》,他的容顏,他的魂魄,又再次生動地浮現在我眼前。他當年在蘇貞昌競選立委的演講臺上,驟然驚天一跪的鏡頭,也歷歷在目。他是充滿真性情的政治人物,也是充滿機智的政治頑童。他為我們這個時代,留下了最真實、最具感情的身影。讀完這本傳記時,恍惚覺得盧修一就在我眼前。
藍麗娟撰寫這部傳記時,已經涉獵所有相關的報紙與立法院公報,甚至閱讀了許多黨外雜誌;盧修一與陳郁秀之間的書信,她也看得非常明白;許多黨外運動未曾看見的內幕,傳記裡也有清楚的交代。身為盧修一的後輩,在傳記的文字裡遊走時,又重新認識了臺灣民主運動史的稀有人格。這不只是個人的傳記,也是臺灣歷史從戒嚴到解嚴的縮影。我有幸與盧修一生在同一個時代,他只大我六歲,但他創造出來的格局卻非常開闊。凡是不熟悉黨外運動、或是不清楚戒嚴時代的人,讀完這部傳記就等於走過了一次完整的歷史場景。
二〇二〇年九月 政大臺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