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

與葉帆熟悉在她腿傷初愈的時候。數月的臥床，讓她錯過了碩士論文的開題，卻也積累了些有趣的小稿。於是為了應付畢業，我們便有了一段共同工作的時間。
她在敦煌住了三月，小屋裏堆了不少有趣的書本，想來那四百個洞窟的光影，會成為一生的羈絆。敦煌的建築圖像在唐代開始成熟，卻也因此走向程式化。可在萌芽初時，那些不拘於形式的匠人，用歪歪扭扭的線條結構了無數屋宇樓閣，用以分隔不同片段中的故事。在歷史長河中，建築畫本身，就是一個個優良的敘事界框。
而在城市的高樓中，混凝土的線條分隔了同一個世界中，不同的人們。大家各自活在自己的故事裏，無意叨擾。那麽，記錄它們，本就是一件極其私密的事兒；可日記的本身，又何嘗不是點點歷史碎片。當年文征明的曾孫，藝圃的主人，錄下生活鎖事，怕的是吳地人們“心手日變”，以至那些閑事長物“將來濫觴而不可知者”。而身邊這位年輕的畫者，細致地錄下生活點滴，自無關多少歷史的憂患意識，卻少不了一絲對逝去青蔥歲月的挽留。畢竟，曾經的想法或許有些稚拙可笑，卻也有些不諳世事的純真，那大概是明天的我們，所不覆擁有的吧。
敘事之外，建築本身，是一種關乎經營、章法與結構的語言。這於中國傳統建築而言，是其獨立於世的一大特點。誠如蕭默先生的話：傳統建築群本身就是一幅“畫”，它的欣賞方式不在靜態的“可望”，而在動態的“可遊”。今天的我們或許不可能再有明末文震亨的悠遊，能打發一生的光陰，經營一處為生活而搭建的園林。然而，活在喧鬧的現代城市裏，偶爾懷著這樣的情懷，卻也未嘗不是一件樂事。就是那些不朽的園林不能在現世所得，也可嘗試在畫中造景；或許，有意、無意間，便可栽出一支出墻的綠柳。
葉帆讀的專業是書法，印象裏，她天天伏案抄寫的，雖是些寫經小楷；可著力最多的，卻到底是離不開界尺的工筆水墨。畫中的線條，大多如錐子般鋒利、堅硬，書法運筆強調的九勢，完全不見於畫面。後期的一些作品，甚至全然拋開了任何可用圓轉線條表現的物象。這是抽象藝術的影響？極簡風格的使然？
這些疑問，畫畫的人，怕是不能作答的。非是沒有答案，只是這個答案唯有讓作品自己來回答吧。



生活&悠遊

記得那個陰天的早晨，我在葉帆家裏閑坐，看著她搬弄各色木板、紙張。木盒裏，躺著以“碧潭”為名的墨條；素面的硯台，質感溫潤；和著半杯清水，細細研磨，出來的墨汁，要透過薄絹，濾到小盞。一切看著閑適而有條不紊，唯有自己，年輕的心如同南國的春夏，躁動而煩悶。
後來的夏天，與她一同站到了麥積山懸空的棧道，看著熙熙攘攘的遊人，攀著鐵柵欄，窺探。幽暗洞窟裏，菩薩、佛陀結跏趺坐，衣帶輕垂、杏眼微張，低頭間，一抹淺笑美得出塵，卻是北朝匠人的傑作。那個戰火紛飛的歲月，大概要比今日紛擾，卻不知是何等人物，能在深山裏靜坐，累數年之功，雕刻成像？
再後來，一個尋常的午後，吃著點心閑談。窗外的日光，灑落桌前，將一小盞深色的茶水染得湛藍，似極了夜空裏的月，讓人不覺想起片子中日本一代茶人千利休的傑作。方形的漆匣子，畫了鷗群、浪濤，精巧之致，卻要在恰當的時間裏，盛著清泉、映出圓月，才得見靈魂。
“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在儒者的眼裏，天地萬物大概都包含著某些關乎宇宙造化的真諦，於是“觀物”便也成了一項生活的意趣。他們在別致的園林裏造景、悠遊，體味水的瀠帶之情、山的迥接之勢、草木的掩映之容；在詩詞中言明志趣，嘗試感動天地、鬼神；然後漸漸地，連筆下的文字也生出了生命，模仿自然，取勢陰陽。言為心聲，書為心畫；那畫，本身便是物象映入人心的幻影。昔者“格物致知”的精神，讓宋儒賦予了山水畫參透自然奧義的使命。於古人而言，“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大概是依仁遊藝的追求。那當清曠的煙林、豐茂的雜木、渾厚的峰巒易作閃耀金屬光澤的棟宇、橋梁、公路，徘徊其間的我們，便就不能借此琢磨、玩味了嗎？
遙遠的東魏匠人，或早已用一身秀骨清像作了回答。絕壁上的佛陀，在亂世裏出世，不減容貌中的恬靜。那將極致作為追求的藝術本身，或者也無關乎表現對象的紛繁與否。
我們的星球用萬年的時間，孕育出蛋白質的活性；用萬米的蒼穹使水滴幻化成雲、雨、雪、霧；又借盤古的巨刃將天地切割成山川、峽谷。自然，非人力所能企及，又非人力所能模擬。但當設計師轉動規矩，在圖紙上點畫；都市中，那高低起伏的街道、弧形的栱廊、鏡子般的玻璃幕墻，便也天然結合了關於數與幾何的巧思。數字本身，就是一個來自古典哲學的永恒話題，而這個話題的本源，有人類的思辨，卻更離不開來自天地萬物的推演。當身邊的朋友以此入畫，我想這些我們熟悉的場景，當下的物件，或也帶入了一絲年輕人桀驁的野心；默默地想藉由眼前機械的線條，在構成中尋味，在色墨中回溯；這是畫者的一次實驗，卻又是為學生者的一場修煉，想要喚醒血液裏繼承的傳統，讓躁動的我們得以坐在喧鬧的城市裏，悠遊。

韻彥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