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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上藝廊:【靜止的詩猶在流動】

2019-07-29|撰文者:陳芳明/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講座教授


面對畫家郭心漪的水彩作品時,總是受到一定程度的衝擊。她使用水彩的顏色極為瑰麗,而且也容許扁平的風景立體起來。水彩的流動不易控制,不易受到手的控制。第一次面對郭心漪羅列的作品時,最初的感覺誤以為是油畫。畢竟那樣濃烈的顏色,那樣深度的描繪,似乎只有油彩才能夠完成。近觀時才察覺那是水彩,而不是油彩。當她揮毫之際,彷彿整個天地都掌握在她手中。所有的創作都是一種命名的儀式,她最擅長的畫面,便是以立體手法描繪出靜止的水。在水彩與油畫的運作裡,雲彩與流水往往考驗畫家的掌控能力,畢竟那些景物都一直保持流動狀態。在瞬息萬變的剎那,畫家瞬間捕捉了。既要保持寧靜,也要維持靈動。那是相當艱難的自我挑戰,也是非常艱困的自我實踐。

第一次觀賞她的作品時,產生一種強烈的錯覺。她擅長使用濃烈的顏料,遠觀時以為是油畫作品。貼近再看,才察覺所有的作品完全由水彩所構成。那時感到非常訝異,這位女性畫家顯然擁有極其穩定的手掌,才有可能召喚豐富的想像,並且具體落筆在畫紙上。尤其貼近觀賞畫中的雀鳥,幾乎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水彩顏料可以如此聽她使喚,想必是經過多少漫長時間的鍛鍊。那必須訴諸長期培養出來的紀律,而且也要擁有一雙穩定的手腕,才有可能如此為萬物命名。「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這是蘇東坡對於文學創作的自況。那種氣勢完全是從內心底層所湧發出來,只有創作者才能夠體會其中深意。郭心漪所投入的水彩志業,想必也懷抱著如此的氣魄。

她最初公開自己的畫作,是從2010年開始。那是相當漫長的孤獨旅程,從一幅畫的誕生,到一批連作的完成,顯然穿越太多寂寞的白天與夜晚。以耐力抵抗時間的凌遲,慢慢化為一幅動人的作品。她的水彩並非是照相寫實,但是在落筆之際非常貼近。畫中的蓮花栩栩如生,卻不完全是描摹花的本身。如果沒有蓮葉、沒有池塘,就無法生動地彰顯那靜態植物的生命。她自己說過,她描繪的對象其實就是台中國家美術館前面的一方池塘。一花一世界,一個池塘就是一個宇宙。她的心靈可以極小也可以極大,所有的植物生息都涵納其中。
郭心漪的藝術風格非常貼近浪漫主義,那種對生的渴求,以及對死的嚮往,是如此逼真呈現在觀者面前。一株花從抽芽到盛開,從終極狀態到凋萎時刻,是生命的完整過程。生死之間的榮枯,恰恰就是郭心漪企圖掌握的。那種生命的謳歌,死亡的讚嘆,似乎不是其他藝術家樂於同時營造。蓮花盛開時,正是生命中罕見的時刻。那種迎風的姿態,帶著相當程度的傲慢。畫家所要抓住的,便是那稍縱即逝的剎那。

但是郭心漪也勇敢抓住蓮花凋萎的時刻,那也是生命之美無可分割的一部分。縱然已經萎謝,終究是植物生命的延伸。那彷彿是一首安魂曲,節奏慢慢散開,也慢慢從高音走向低沉。那樣的悼亡,尤其漂浮在水面時,偶爾讓人強烈感受時間即將終止。所有的文學與藝術其實都是一種模仿,那樣的仿製也許不夠逼真,卻能夠在觀者的心靈造成強烈衝擊。一首安魂曲的流動,無法僅僅訴諸殘花敗葉的描摹,而必須置放在水面的光影,才使一株蓮花的生死更加完整。畫家的筆做到了,她所營造的藝術似乎也精確倒影著生命的完成。

從最初的認識,到現在她的系列展出,前後大約只有一年。在如此壓縮的時光裡,郭心漪又完成許多巨大的畫作。一位創作者抵抗時間的手段,便是創造更好的藝術作品。當她把紙張鋪在空曠的室內時,她的精神抵抗就開始延伸下去。她的家就是她的工作坊,面對一張空白而開闊的紙張,彷彿是雪地千里在她眼前敞開。畫筆開始沾上顏料時,她的長途跋涉也跟著展開。沒有誰在挑戰她,而是她投入自我挑戰。一幅畫作的完成,並非只是畫筆在運作。當她投入全部的生命,彷彿是一個小規模的創世紀正在營造。一如《聖經》開頭所描述的,上帝說要有光,光就來了;說要有水,水就來了。那完全是屬於她個人的開天闢地,在那時刻,她的靈魂想必是所向無敵。

生為一個文學工作者,我對水彩或油畫的認識一直是非常隔閡。面對一部小說或一幅畫作,那種感受與體悟其實是等高同寬。扁平的文字無法追趕顏色的呈現,但是投影在內心深處之際,自然而然就會發出一種感應。明亮的、愉快的、幽暗的、悲傷的,都是屬於靈魂的活動。我在閱讀郭心漪的畫作時,自然而然就會啟動屬於自己的視覺與感覺。面對每一幅畫作的蓮花與蓮葉,總是讓我覺得非常抒情(lyrical)。畫中的漣漪暈開時,暗自會覺得內心的什麼地方泛起了波動。當我遇到她畫中的盛開蓮花,我整個心房毫不設防,讓那顏色、那波動與我的魂魄相互感應。

文學往往帶著我去看見我生命裡所看不見的世界,藝術作品也是如此。有幸認識了畫家,更有幸看到她的畫作。她作品裡所容納的天地,是我生命裡未曾旅行過的地方。兩年來反覆地觀看,似乎讓我突破自己生活的侷限,而去觸探了一個極為廣闊的世界。我這樣一個文學工作者,跨界到另一個陌生的視野,似乎可以感覺內在的生命也豐富起來。郭心漪是一位抒情傳統的詮釋者,也是一位浪漫主義的創造者。她容許我在她的水彩世界發出議論,終於讓我嘗到文學與藝術對話的快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