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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川畫廊:【浩浩乎如馮御虛風-論周宸的油畫創作】

2022-02-18|撰文者:高子衿


唐代畫家、繪畫理論家張彥遠(815-907年)曾於《歷代名畫記》中指出,「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始而猶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認為文字的作用在於「表意」,而繪畫的作用則在於「見形」,兩者用筆有其相通之處,而之間更有著無法割裂、千絲萬縷的內在聯繫。

周宸自幼時便在師長要求下練習書法,日無間斷,勤於觀摹如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與褚遂良等各家名帖,在長期廣泛與苦心自勵的學習下,書藝漸臻佳境,掌握篆隸碑帖特長,而後再逐漸形成自己獨有的風格;率意自然的筆法,已達揮灑自如之境界。而根源於書畫在構思與創作狀態上所具有的同一性來源,在他的作品當中,便可看出長年內化於心、於手的暢快圓熟、意興所至之書法線條,自然流露融匯於繪畫的表現,為其當代創作開拓出因應東方哲學的藝術道路。例如往回溯及大學畢業製作的作品,便可於其圖像裡發掘出強烈揮灑的書寫性,以及淵源於書法筆墨表現的抽象潛質,而此項特質一直貫穿著周宸往後創作的藝術核心。

文字的排列組合、字勢的跌宕起伏,使得書法產生了強烈的流動性和節奏感,而這些可抽取簡化為具有韻律感的畫面線條,在周宸的作品中成為藝術家偏好的運行痕跡,拖曳、轉筆,濃烈有力的筆觸建構出層次豐富、有如櫛比鱗次的山石大地,又或是無法一眼窮盡的深邃空間,然而當中,如空氣般具穿透性的白色線條,則帶來了意圖衝破桎梏的強烈想望,更無礙地穿梭於交錯的空間層次之中,崎峻生輝。

在周宸的筆下,剔除了指涉地點的特殊性,也去除了可辨識的具體事件,選擇將形象概念化甚至風格化,故而在視覺上,接近一種純粹的空間結構,內容描繪上則是個人歷經世事的感受境況,像是敘述著在行旅當中由旅途風景所帶來的心情悸動。例如在「蘊之華系列」中,繪畫的手法與人生心境的轉換達到了相同的共識,周宸自述:「在繪畫上,將過往掛念之物捨棄,從多彩對比的底層,逐漸減少色彩、降低彩度,一層層往上堆疊出生命的厚度,最後呈現看似無形卻是有體的生命意象。」另一方面,到了人生總和積累的不惑之年,亦可理解人的色身,有生、老、病、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變化之物、萬事萬物都會生滅消長,這些皆不能由自己主宰決定,故而與其當面對順境或逆境時,產生心靈上的瞋癡情緒,不如在洞悉明瞭事物的本末因緣之後,放下一切、度脫一切痛苦與災厄,如同周宸所說:「生活由繁入簡,懂得放下,生命反而更為豐富。」當中,他選擇具有從塵世到淨界、從凡俗到成佛意涵的荷花作為表現載體,傳達其生命美學價值觀裡,對於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交織的體悟。

在人生不斷地變化、生成的過程中,外物不再是事物自身,而成為融合一定理解、想像的客觀形象。周宸以意成象,既為藝術形象,亦是把具體經驗普遍化,能被觀者同樣感受、欣賞之形象,在此,藝術家捨小我,轉移至畫面呈現順自然的哲理意韻,使得物質、精神和自然三者進入合而為一的境界。如同思想史家徐復觀(1904-1982年)在《中國藝術精神》中所指出的印證,「作者以自己之目,把握對象之形,由目的視覺的孤立化、專一化,而將視覺的知覺活動與想像力結合,以透入於對象不可視的內部本質。此時所把握到的,未嘗捨棄由視覺所得之形,但已不止於是由視覺所得之形,而是與由想像力所透到的本質相融合,並受到由其本質所規定之形。」(註)

因而,作品得以從敘事中解放,進而體現情感的碰撞與詩意的組合。在周宸安適悠然的外表下,飽含表現性的線條與塗擦的色彩交雜,是藝術家深藏於內心的真誠情感迸發,更重要的,是他對於東方哲學的領悟、對藝術的態度、對人生的看法;其筆意所實踐的,不僅是情感的再表現,更是生命的再生產。所謂「畫如其人」,東方的哲思注入來自西方的繪畫媒材,在擁抱彷彿宇宙生機的無垠靈動中,顯現的實際上是創作者廣博的修養與無可限制的藝術想像。

創作離不開技巧手法,但是有了精絕的技巧卻未必成為藝術,唯有「技進乎道」,不侷限於技巧,更來自於創作者的修養,才可能昇華技巧成為藝術。常年在淡水與三芝交界、遠離塵囂的下圭柔藝術聚落,周宸埋首於此與其他藝術夥伴分享觀點、靜心創作;午後陽光玻璃窗前傾落、屋外風徐樹影搖曳,起始時看似寫景,引出對於萬物變異自古相盈虛、對於人生如寄的感懷,而後由情入理,由感情的抒發到哲理的暢達,最後達到了創作者曠達領略、理趣統合之境地。藝術家的胸中丘壑源源不斷、沒有窮盡,如同北宋文學家蘇軾(1037-1101)在《前赤壁賦》中所提及,「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寫在周宸2015年「無盡藏」個展之前,是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