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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未來林舍畫廊:【人性的光芒】

2012-12-04|撰文者:吳亮


中國當代藝術已讓我們疲憊不堪……似乎所有應該有的都有過了,政治漫畫、地緣文化身份、消失中的歷史、傳統幽靈、全球化的餘波、批判與假裝的批判,以及這一切圖解和觀念的混合形式,你方唱罷我登場,巔峰已過,雖然看起來當代藝術還沒有走到盡頭,但它們中最為顯赫的部分已淪為明日黃花。

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

我乘毛焰的車前往他的幕府山工作室——那個世外桃源今安在——毛焰的大幅湯瑪斯畫到中途,如水銀般灰調,半固態的,溫潤而迷惘。陽光照亮了畫室一角,牆邊許多湯瑪斯。一幅打動人的畫必有自己的力量,無論畫家畫什麼。毛焰穿背帶褲,蹬雙大皮鞋,站在空空蕩蕩的工作室當中,如同站在草原上。在草原,毛焰曾與湯瑪斯合演了一部電影,朱文讓毛焰扮演牧民,而湯瑪斯則反串了一個旅遊藝術家。

各種身份、觀念和藝術風格在人與人之間旅行,例外之人將由此得到這種跨界的維繫,他們之間必互相滋養。

毛焰是例外之人,他的肖像畫通靈,不需要我們識別畫中人的身份,不需要悄悄打聽,“畫中人是誰?”那個面色蒼白、虛脫、羸弱,目光迷離的人,脫開喧囂,安臥在靜止之中,欲望停息了,像潮水般退去,我們並不在意他的身份與歸屬,那個沒有地域身份沒有文化政治依附性的人是一個純粹的人,惟有那一道來自虛空的光,賦予了畫中人那難以言說的表情以唯一屬性─—人性,太人性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未必吧。

今日的中國人形象已被大牌當代藝術家們瓜分,並劃分為幾種固有的表情,甚至僅僅套上了一副枷鎖般的面具,麻木、油滑、弱智或無聊,真的只有或只能是這樣?據說因為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一個民以食為天的國度,「該幹嘛幹嘛」的人民對自己的面目是否具有靈性似乎早無動於衷,他們不在乎作為個人的渺小自我,卻很在乎一個宏大民族共同體,據說他們被規訓成了這樣的思考邏輯:具體的個人尊嚴可以無情地被侮辱被損害,普遍的民族感情卻絕不允許被嘲諷被傷害。他們失去了個人存在,得到的卻是全體幻象!這就是當代藝術的背景,也是這個背景背後的集體主義幻象辯證法。

絕大多數時候,國家的機器屬性壓倒了不堪一擊的人性,人們以為這就是真理,乃至是藝術真理……他們錯了。藝術是一道瞬間的光芒。它照亮與國家相反的方向。

毛焰直覺地不信這個邪。毛焰年輕時代的第一幅自畫像是從仿擬德羅克洛瓦開始的,他的肖像畫系列則從他身邊的朋友們開始,湯瑪斯只不過是後來的其中之一。毛焰從來不為一個群體畫像。我相信毛焰始終對個人感興趣,他對人的認識絕非抽象。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沒有人看見草在生長。

我們常在草場門南藝附近轉悠,龍江吃飯喝啤酒,半坡村打牌,光陽卡拉OK,凌晨打車到湖南路大吃燒雞公,第二天中午在江心洲曬太陽,悠閒的下午連接著夜晚永無盡頭。記得南京好像是一個時間停滯的城市,至少在上個世紀末是這樣。除毛焰之外,高波、毛進、張瑛,還有稍晚的方凱,作為毛焰的學生,各自生活尚不穩定,也許他們無意識地願意維繫這樣的不穩定,自由散漫,與社會若即若離。當時他們還太年輕手裡攥著大把的時光,他們奢侈地虛擲時光。我事後猜測,他們不為人知的內在體驗——迷惘、空虛、激情、焦慮與胡思亂想一定在那個緩慢流逝的慵懶時光中積蓄,他們的心智必在滋長。

沒有心智就沒有可能將個人的渺小生活昇華為幽微的歷史,沒有歷史記憶就不會令他們產生繪畫衝動,即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及其事物。虛擲時光在那些內心始終隱藏著心智生活渴望的人那裡將形成一種倔強的反作用力,它最後留給我們的,就是他們讓我們今天所看見的作品:似乎有關某一種人、某一種姿勢、某一種容顏的「部落譜系」,它們幾乎都可以隸屬於「肖像」這一古老的範疇,同時又與我前面提及的那些大牌中國面孔毫不相干。

驚恐的注視。凋謝了花朵。白色天使。垂死者。迷人的微笑。畸零人。輕微傷害。刺痛。等待。嫵媚的男人。中性化。沒有儀式的祈禱。凝視。不安。在舞臺上,這是他第一位的品質:他在那兒。他在畫中。

這些畫深深打動了我,看久了,情不自禁為之戰慄。沒有時代新聞的表面捕捉,沒有情境政治化的誇張,我們甚至看不到明確的社會學資訊,頂多通過畫中的蛛絲馬跡——服飾、體態、髮型,大概能分辨出無關大要的人物性別,及其可能從事的職業,或正處在的境況。這些肖像人物同他們的時代似乎脫離開來了,或者被隔絕在一個遐想的密閉空間裡,世界被拒之門外,現實隱匿了。從表情看,尤其是通過各自的表現著力點來看,這些獨處的人神情冷漠,無助,孤獨,離群,古怪,他們的古怪甚至可以用怪誕和畸型來形容。

他佔據最顯要的位置,拒絕不可捉摸的意義。不可捉摸就是全部意義。意義不在場。意義逃逸了。一切讓位給了觀看。還有憐憫。內心的謙卑。

但是他們,也就是我們——人並不低卑。人可以粗鄙,卻依然不失優雅。毛焰與他的學生們是無比優雅的。人性的光芒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依然不能被抹殺,既不會被強權抹殺,也不會被犬儒抹殺,更不會讓滑稽與玩笑抹殺。看哪,這些人,這些肖像,都被一束光照亮了!

還有無數朝霞尚未點亮我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