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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藝術中心:【陶藝界的台灣氣魄──施宣宇】

2012-11-21|撰文者:郭麗娟


國內陶藝大獎常客施宣宇,堪稱陶藝界「少年英雄」,18歲即獲和成文教基金會第一屆陶藝金陶獎銀牌,今年上半 年已受邀參與多項展出,包括鶯歌陶瓷博物館「台式古典•新饗宴」;西班牙亞拉岡國際當代陶藝博覽會「疆域的凝視」;中國北京國家美術館「藝器•造藝──台 灣當代陶藝」,同時成為北京嘉德拍賣公司「當代陶瓷藝術」的台灣首拍藝術家。

然而這位年方34歲的陶藝工作者,選擇藝術之路,卻是走過死亡幽谷後大斷大立的人生轉折。為了不負所選,他以拚命三郎的姿態與泥土和水火搏鬥,為台灣陶藝寫下昂揚的篇章。

施宣宇,1974年生於台北,父親施並致與母親郭雅眉都是畫家,母親並在李亮一的天母陶藝工作室學陶。耳濡目染下,施宣宇14歲那年破例被收為陶藝室助理,開始與陶土結下一世情緣。

被放棄的「痛」

與書本無緣的他,曾度過慘澹的小學、國中生涯。

「當你什麼都不好的時候,沒有人會在乎你,翹課也沒人發現,連寫作文抒發想法,老師給的評語都是:胡說八道!」儘管語氣刻意輕鬆,但迄今仍常用「廢柴」、「痞子」形容自己的施宣宇,對當時被學校放棄的「痛」,顯然耿耿於懷。

直到進入泰北高中夜間部美工科,白天專心創作並頻頻獲獎,施宣宇才慢慢有了自信,作品也在台北敦煌藝術中心寄賣。堪稱藝術生涯早熟的他,當時卻只想著趕快存錢買部屬於自己的摩托車,和友伴一起飆速出遊。

又由於一心想插班擠進大學窄門而用功過度,大學聯考前得了猛爆性C型肝炎,醫生宣告存活率只有4成。18歲的他躺在病床上,開始靜下心來思索自己的 人生,先前還帶著玩票性質的、藝術創作領域的快樂與自信,讓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1994年在台北敦煌藝術中心推出個展「調和波長」,那年他才剛滿20 歲。

游牧式學習

海軍陸戰隊退伍後,施宣宇決心專業創作,然而在台灣選擇當藝術家,不論成名與否都得安貧樂道。畫家父親只跟他說:「做藝術家一定要有氣魄,就是要挨得起餓;只要挨得起餓,就有機會。」

1996年,他從台北搭乘平快火車到桃園龍潭,一無所有地面對完全歸零的自己,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當藝術家!」同年成立「九座寮工作室」,每 天拉坯、做陶,生活實在撐不過時就打打零工,便利商店服務員、快遞送件員、清潔工他都做過。這些經驗也讓他學會謙卑與尊重,「任何焊接科班學徒,精準度都 不會比巷口修冷氣的阿伯高,因為他們以此維生,不能出錯。」

未能接受學院教育,施宣宇在創作之餘積極參與各種職訓或創作課程充實自己。1998年在李亮一建議下,他前往美國聖塔安納藝術學院陶藝工作室參加研 習課程,「創作者的壽命是短暫與殘酷的,學院畢業後到創作黃金期結束,往往不到30年。扣掉前10年的風格探索與建立,後10年的體力逐漸喪失,創作高峰 不過短短10年。所以選擇游牧式學習,也希望藉由創作結緣,有機會到世界各國遊歷。」

專業創作後,他交出傲人的成績單:1999年連續兩年日本國際工藝展「入選獎」;2000年澳洲黃金海岸國際陶藝展「大英聯合王國特別獎」、2002年第16屆南瀛美展首獎、2003年第3屆台北陶藝獎首獎等等。

巴國歷險記

陶藝作品由於體積龐大,搬運時又容易損壞,所以出國展覽的機會相對稀少,想讓國際社會看到台灣的創作,擔任「駐村藝術家」是不錯的管道。

2001年在文建會贊助下,施宣宇擔任美國安德森藝術中心駐村藝術家,2004年同時獲台北市政府文化局與英國三角藝術信託中心贊助,原要前往孟加 拉,卻因當地洪水成災,因緣際會地擔任巴基斯坦VASL藝術中心2006年駐村藝術家,2007年則擔任日本崎阜縣MINONOKUNI藝術中心駐村藝術 家。

到巴基斯坦擔任駐村藝術家,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這個飽經憂患與戰亂的國家,居然也有「藝術村」?

同樣的疑惑也一度困擾著施宣宇。雖然擁有英國博物館的保證書、台北市政府的推薦函、法院的證明文件,還有英國跟台灣的全額經費贊助,但是當他前往外 交部詢問當地資訊時,經辦人員給他的回答竟然是:「施先生,很抱歉,台灣和巴基斯坦關係不佳,我們沒有任何團體、商會,也沒有任何僑民在巴國。要去巴國唯 一的途徑是經由香港或曼谷領事館,而我們跟這兩個國家地區的關係也不緊密。我們只跟印度友好一點點,可偏偏印度跟巴基斯坦是世仇……」

最後透過旅行代辦業者的週旋,「如果我可以『假裝』是中國人,就可以騙過巴基斯坦海關人員偷渡成功,然而,兩個月後我是否還能平安返回台灣呢?」

水的夢魘

懷著忐忑心情踏上旅程,雖曾讀過聖修伯里的《小王子》,但施宣宇從未想像過自己有一天也會「降落」在沙漠中。抵達巴基斯坦Karachi機場,出關 時,他拿出「中華民國護照」,並刻意用手指將中間的「華民」兩字遮住,至於護照外皮顏色如何由「綠」轉「紅」?原來「金錢可以使人暫時色盲」。

巴基斯坦是個貧富懸殊的國家,有錢貴族生活豪奢,為了讓子女親近國際藝術,特地成立以藝術家為主導的機構「VASL」,邀請國際藝術家聚集交流。2006年共有14國、24位藝術工作者受邀,必須在18天內,在一片荒蕪中,創作出能供數千人參觀的大型展覽。

工作室距離首都Karachi 65公里,位於Sindh和Balochistan邊界的Gaddani,該地以修船廠和巨岩懸崖海岸線聞名。為了維護藝術家的安全,工作室外派有14名 荷槍實彈的武裝軍警隨時保護與監視,但究竟是把危險關在牢籠外,還是把安全關在牢籠裡?施宣宇語帶無奈地表示:「時日一久,大家也都習慣被數管槍口隨時瞄 準的生活。」

在巴國,語言不是問題,溝通全靠微笑和默契,唯一的困難是物資缺乏,創作資材遙不可及,連飲水、食物、電力、燃料也全靠運送車補給,四周都是沙漠,走路到下一個城鎮要兩個星期。

身為沙漠城市,Gaddani在一年之中只有10月的兩個星期有機會下雨。由於無水可用,藝術家們往往得坐兩小時的公車到距離最近的村莊,在馬路邊 的井水旁當街洗澡,然後就會發生像港片《功夫》一樣的劇情──洗到一半斷水了,滿頭肥皂泡泡的慘狀下,每次他都想像周星馳一樣大喊:「包~租~婆,怎會沒 有水了哩!」

沙漠中的藝術花朵

創作上也遭遇前所未有的難題。「巴基斯坦居然沒有泥土、也沒有樹木,陶藝創作的兩大素材都沒有,只有沙和垃圾!」施宣宇苦笑回想當時的震驚與無助。 最後他將白膠和沙子混合後做成底板,然後從取之不竭的垃圾中淘選現有物,包括動物屍骸、碎瓦片、枯樹枝等,組成一封又一封的信箋。

「生活的不便、戰爭的恐懼、警衛的槍桿,在巴基斯坦每天都感到害怕無助,希望藉由這些信箋對外『求救!』,同時抒發內心的不安情緒,」他解釋。

創作完成後,主辦單位只開放一天供民眾參觀,藝術家們質疑,這樣偏遠的展場,會有人來參觀嗎?沒想到展覽當天清晨,他們看到紛湧而至、多達數千位的民眾,或搭公車或半夜徒步前來,只為了參與這難得一見的藝術盛會,大家都為之動容。

「看來文化沙漠不在這裡。傳說沙漠會在雨後的清晨盛開花朵,我真的相信!」施宣宇感慨表示:「反觀台灣,那麼多的美術館和博物館常常空無一人,國人不懂得珍惜善用,真是可惜。」

雪地創作大考驗

原以為去過巴基斯坦後,再也沒什麼創作環境可以難得倒他,但是去年在日本崎阜縣多治見市府贊助下,擔任MINONOKUNI藝術中心駐村藝術家時,再度面臨新挑戰──雪地創作。

去年一月施宣宇抵達崎阜縣時正值寒冬,由於工作室屬臨時搭建,沒有暖房設備,每天都必須穿著厚重衣物、抱著暖爐工作。這還不是雪地創作的最大考驗, 更可怕的是因冰凍失去觸覺,那就像音樂家失去聽覺、料理達人失去味覺一樣,雙手皮膚更因低溫而龜裂,經常「血跡斑斑」、刺痛不已。

雪地氣候詭譎難測,常常一覺醒來,前一天明明已經完成的作品突然「自體毀滅」。後來才發現,雪地中,作品會在每天凌晨結冰,太陽出來後退冰。「結冰時陶土中所含的水分膨脹,組織因此被破壞而碎裂;退冰時又先從外表解凍,陶土變成泥漿狀,『冷漲熱縮』中,作品就會爆裂!」

發現原因後,他想出「保溫」和「快速完成」兩大策略:儘量在一天之中完成,然後用吹風機將作品吹乾後儘快窯燒;如果實在趕不及,晚上就要幫作品「蓋棉被」保溫。

同年在崎阜縣當代陶瓷美術館推出《飄蕩的記憶詩歌14首》創作個展,其中《詩歌Ⅳ》獲多治見市政府典藏,日本崎阜當代陶瓷美術館則典藏了《詩歌Ⅶ》。

探索文字與符碼

這位在國際上能見度極高的陶藝家,儼然成為台灣新時代藝術的代表人物。然而所謂的「新時代」,意味著前所未有的挑戰;與上一代藝術家最大的不同是, 他們更有機會進入世界舞台與國際接軌,進入所謂的「無疆界競爭」。他們的作品不僅僅代表國家或個人,同時往往是更大疆域的象徵。

「走出國門後才發現,在西方人眼中,我不是代表台灣,而是代表東方。」因為屢被「考倒」而開始苦讀易經、老莊的施宣宇體認到,若想在世界舞台上展現 獨特性,傳統文化是必要且重要的養分,東方古老的「文字藝術」也因此成了他最關心也最認真思索的議題,他開始持續創作《御風瀚羽》系列。

「我相信人類的文字是從泥土開始,所以希望用土來做記述。古代的埃及、馬雅、兩河流域文化,都是把歷史記載在陶土上。電腦檔案和紙張會毀滅,但陶土就算被毀,也可以由碎片上的字跡來解讀、辨識文化存在的軌跡,」施宣宇說。

在融合現代與傳統的系列作品《御風瀚羽──圖特》中,圖特(Thoth)是古埃及智慧之神,也是知識之神,鳥面人形的陶土雕塑上,佈滿密密麻麻的各 種文字圖形,有從漢書、爾雅、說文解字中擷取而來的,有古典花草紋、各種電腦病毒的名字,還有現代流行的刺青。在這被他稱為「語言消化工程」的系列中,文 字與符碼生生滅滅、流轉變異,反映出他對易經「常」與「變」的著迷,而越來越繁複、拉高、層層包覆、被稱為「微型建築」的複合媒材作品,也一再考驗著他的 體力、耐力、時間與資金的極限。

慈父心情

在充滿圖騰意象的工作室裡,從待客的點心盤上,記者發現一系列精緻餐具竟也是他的創作。去年鶯歌陶博館以「台灣傳統小吃餐具」為主題,邀請國內陶藝 家設計餐具,雖然餐具並非施宣宇擅長的項目,但經過長時間的思索跟研究,他發現目前市面上的餐具,無論造型和功能都很完美,如果要勉強挑剔,就是缺乏「感 情」。

「也許這也是我作品中最欠缺的元素,我從來沒有懷著一份特別的心意,特地為了某個生命中重要的人而創作。」施宣宇詫然發現:「沒有感情的作品只是商品,而有感情的東西,技法再粗糙,還是能讓人感動不已。」

經過3個星期的構思,他決定要「為即將遠嫁外地的女兒的婚宴,做出一套最美的餐具」。雖然當時還是孤家寡人,但那份拚命為女兒做出最完美作品、裡面滿含疼惜與祝福的心意卻真實不虛。然而這項創作計畫卻因赴日擔任駐村藝術家而中斷。

正巧今年陶博館的餐具邀請展採用「囍筵」為主題,希望營造富有台式古典風味卻又創新的婚宴,於是他延續之前的創作心情,將之與「囍筵」主題結合,顛 覆一般將圖案及落款擺在餐具背面的形式,理直氣壯的將圖案放在盛裝食材的餐具正面,設計出鏤空花瓣的「牡丹喜盤」,以及適合擺放小糕餅、像書簡般展開的方 盤,既喜氣又搶眼,這也是他難得展陳細緻柔情的作品。

渴求同伴的鼴鼠

當藝術界驚訝於他一再求新求變、勇於突破的同時,施宣宇坦言,「超越自己」很難,只能自我期許每天進步一點點。由於陶藝伴著泥土、水揉火燒、「不見天日」的環境特性,他覺得自己就像「鼴鼠」──一種天天耙土、不喜歡陽光的哺乳類動物。他在部落格裡寫道:

看著鏡中的自己,發現,越來越像鼴鼠。每天,每天在黑暗中獨自,獨自挖掘。然後,眼睛越來越小,手越來越大。偶爾,接近地面,似乎,能聽到外面的聲 音,有花有陽光有空氣,還有大家開心的聲音。我摀著耳朵,只能拚命往另一個方向去,夢想,就在地球的另一邊,我這輩子能夠挖多深?能穿越所有地層嗎?

這位勇於在陶土堆中築夢的陶藝家,未來的創作方向與風格備受期待,他也訂下55歲在法國羅浮宮金字塔廣場舉辦個展的目標。對他而言,這不是理想或夢想,而是會被逐步實現的「計畫」,實現既定計畫,不僅是藝術創作者的氣魄,也是台灣人的氣魄。



200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