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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境畫廊:【靈氣迫逼—評呂浩元油畫中的生命精神】

2012-03-20|撰文者:劉婉禎


油畫,不過是數種顏料交融於溶劑之後於畫布上面的堆積,經過畫家的手,微妙如施行魔法,竟使這些原本只是物質性的組合,在組合的過程中猶如神靈附體而長出形而上的生命。畫家那雙看似與凡人無異的手,操弄著油彩,同時也操弄著生成變化的奧秘,真如上帝於創世紀時,將那人類難以理解的無上能量,碰觸注入亞當飢渴卻虛軟的手指,碰觸的剎那亞當活起來了,人類乃至萬物都跟著活起來了。藝術家之於藝術作品,亦似創世紀的上帝之於亞當,畫家亦將可能連自己都難解的魔力,灌注入眼前無機物質的拼湊組合,然後,這些無機物質的組合也瞬間活了起來,昇華為帶有精神性意涵的有機生命體。幻化的生命,驚訝了數千百年來的觀眾,讓觀眾雖不明所以,卻為之迷戀,迄今如是。

我看呂浩元畫畫已經十年有餘了。首先,我看到的是他對繪畫的專注與熱情。畫畫是他每日之必作,卻又不是和尚誦經的例行功課,他每日畫畫,沒有固定開始的時間,也沒有固定結束的時間,自然而然的,一點兒也不勉強。不等展覽計畫擬定,不等外力催促,畫畫是生活不可切割的一部份,只要我們有些許時間不見,後再造訪時,則必定有新作產生。他畫畫從不顧及時間流逝,乘興而起,無視晝夜,酣暢而淋漓盡致為止。以我看來,他有孤僻傾向,孤身一人沈浸油彩揮灑之間。他最怕這時受到外來的干擾,有時甚至乾脆裝作不在家,就連電話也任由震天價響,他充耳不聞無動於衷。內縮性格不是他的唯一特質,只能說是極端的另外一面,當他放下畫筆,瘋起來的時候比誰都瘋,說話、穿衣、舉止的我行我素,真可謂令人望之生畏。當幾位好友相聚一起看展論藝,天馬行空高談闊論之餘,卻見他嚴肅的一面,審美判斷的纖細敏銳,乃至竟達苛刻的地步。

藝術家與其作品的關係唯有兩種,一是相對互補,另一則是相應呈顯。至於呂浩元作品之與其性格種種,便顯然是相應呈顯的關係。

從二00二年至今,呂浩元作品的轉變似可分三個階段。約莫二00二至二00五年,他以鑿刀般的用筆劈琢,筆筆遺留在畫布上的痕跡粗獷厚重,通幅顯得黏稠濕膩得快要令人窒息,那種感覺就像是綿綿多雨的夏日台灣,不是排山倒海席捲而來的澎湃氣勢,而是將止不止將斷未斷的猶豫溫吞,滴滴答答甚至猶能聞得陰濕霉味衝鼻而來,濕熱蒸騰瀰漫,凝重而固著不能稍有動彈,好像隨便輕輕一動就要融化、就要汗如雨下了。他畫他的家人〈姐姐的婚禮I〉、他畫他的朋友〈撞球〉、他畫他朋友養的一條狗〈小花〉,他畫他周遭的生活。此時生命的精神,烈若炎炎太陽,滾燙若火山爆發汨汨溢流的熔漿,迎面襲來令人屏息。

二00五以至二00八年左右,他逐漸收起重重砍鑿的刻刀,改用細細溫柔的磨砂紙,使得銳利切面的鑿痕退場,停下橫衝直撞的粗重腳步,取代以清透色彩的平面開展,忽悠悠地清雅擴散,看似輕描淡寫,卻相當層次豐富,像天空中飄渺的雲彩,時聚時散,婀娜多姿。同一畫面有多種不同的筆觸被使用,每一幅畫都是召集各式筆法的大車拼,真宛如爭鬥激烈的競技場。除少數幾幅(〈植物〉、〈振華〉)為沈靜內斂之作,呂浩元仍然不改其對生命,乃至對青春放縱的讚揚。活著,生氣蓬勃地活著,不僅體現在畫中人物標新立異的著裝加上惺惺作態的耍狠姿勢擺弄(「生肉搖滾」系列),連帶筆下的植物花卉也都妖嬈崢嶸(〈植物I〉、〈杜鵑〉、〈百合〉、〈野百合〉),似也正昂首挺立精神抖擻。

二00八年之後約至二0一一年底的作品,雖然也有大幅作品對親朋好友的描寫(〈佳雯和畇畇〉、〈小蛙和HIROKI〉),雖然也繼續頌讚年少的輕狂與青春的活力(以「台客」為名起首的系列作品),但大部分作品是以小品為主,畫得多是孩童、貓狗、花卉以及生活周邊的小物。呂浩元的念舊都在這些小物中顯現,他撿拾被丟棄路旁卻特異的物件,再加上熟知其癖好的朋友所相送的禮物,致使他將家裡布置得亦顯奇特卻也溫馨。他將這些小物入畫,帶著情緒,給予溫暖。花卉則是自己所種或為點綴家中氣氛買來的,短暫的花開,便為短暫的相伴,而此短暫卻獨一無二時空的晨暮相處是當時最忠誠的依賴,畫下所以能留住最燦爛的時刻,保留已然逝去的曾經存在。孩童是姐姐或朋友的小孩,貓狗則是朋友或家中所養的寵物。「聰明豆」系列與「火雲邪神」系列,將周圍背景抽象虛幻化,著重描寫嬰兒面部的神態細節,將醒的剎那、將睡的剎那、哭鬧將歇的片刻、扯喉哀嚎的片刻,活靈活現猶在眼前。〈阿福〉、〈阿才〉、〈娃娃〉、〈寶妹〉畫貓,〈KIWI〉、〈丁丁〉畫狗,從畫中動物雙眼傳達出來的非只眼珠而已,更多的是動物的精神狀態、動物的性格、動物的心緒、動物的情感,這些猶似人的「肖像畫」,得之於形更得之於神。

這個時期的作品,質感猶如香醇滑順的奶油,是帶著流動感的濃稠,應該屬於義大利口味,香甜而不膩口。豐厚立體得像淺浮雕,卻不是層層堆疊的結果,而是一筆畫開所留下的痕跡。因為厚度,所以產生陰影,即便只是相同顏色顏料的塗抹,依然得見筆觸所造成的肌理變化。同色系的深淺變化依然保有厚度,卻清透晶瑩,看似披上一層糖瓷外衣,圓潤而漸層擴散如水面泛開的漣漪。油畫雖為西方材料,呂浩元在這段時間的畫畫「運筆」卻非常東方,他一筆而就,不刷不抹不塗,所有靈動的神氣都在此一筆之中,內斂蘊含然後擴大強化,所有藝術家內心的思維性情也都在此一筆之中,灌注寄生然後感染傳遞。

作為一位畫家,面對眼前所欲繪下之物,可掌握之而繪其形,可領會之而繪其神。但有沒有想過,如何將原本無神之物而繪為有神?既然原本無神,卻是如何能繪為有神?想以繪畫複製既存之生命本已屬不易,歷來多少形似的作品讓我們傾倒,歷來又有多少神似的作品讓我們讚嘆,對很多具象繪畫的畫家而言,暫且不論真之為形或真之為神,總還是極力追求「逼真」這個目標,越是逼近真形或真神,作品就越是成功。可是,如果真形或真神的前提不在,而是只剩一堆無生命的物質,難道作品的成功就只能建立在對材質質感的表現?把木桌畫得很木質,把陶罐畫得很陶質,把金屬畫得很金屬,把鐵器畫得很鐵器,把絲綢畫得很絲綢,難道這就是具象繪畫的藝術所在?看呂浩元這時期的繪畫,讓人不禁有這樣的思考。呂浩元畫他家裡隨手可得的玩偶、擺飾…等小物,這些與人的肖像或畫植物瓶花將既有的生命神態保留下來有所不同,他似乎是想用繪畫來為原本沒有生命的物質創造出生命。這是多麼宏大的想望!該如何做到?其實生命不在對象上,卻在自身,繪畫畫的不是對象的生命,而是藝術家自身的生命,作品不是對象物的掌握或投射,而是藝術家自身的掌握或投射,所以,與其說呂浩元在此想為無生命之物創造生命,不如說呂浩元想物我合一,他畫的其實是他自己。

在美術史上,想要脫離對象物的依附,回歸到純粹精神的本質,一個便利的作法就是遠離對象物的具體形象,所以有抽象繪畫的產生。二十世紀初期於是發展出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新造型主義(Neo-Plasticism)、絕對主義(Suprematism),這些流派的藝術家捨棄對象物的具體形象描繪,康丁斯基(Kandinsky)的作品為音樂性的流動,蒙德里安(Mondrian)帶著宗教情懷以垂直交叉的黑色線條加上填以五種純色色塊(黑白紅黃藍),馬列維奇(Malevich)更是強調絕對純粹的精神性,〈白上之白〉為其有名的代表作之一。抽象畫沒有了對象物具體形象的干擾,讓觀眾較容易專注於其中精神意涵的表達。但很顯然的,呂浩元捨棄了歷史既定的這條路,他繼續畫一個外在存在的對象物形象,可是卻又要在這個無生命體的對象物上展現生命,所以,生命何在?或,生命如何在?便在下筆的筆觸之間,筆觸盡情展現作者的生命精神。所以才說呂浩元的繪畫雖以西方媒材卻充滿東方精神,正如中國清末畫僧石濤所說,一筆見性,這是此時期呂浩元繪畫所欲傳達之生命精神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