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畫廊:【楊茂林 - 世界是一座合成島】
2012-07-30|撰文者:非池中藝術網
作為台灣相當早就開始運用卡漫語言的藝術家之一,可不可以談談動漫與你個人生命經驗的交集?
從小我就滿喜歡看神話鬼怪這種東西,比如說山海經、封神榜、西遊記這些有關於妖怪的神話、書籍、電影。也不只中國,日本的、歐洲的我也看過很多,像希臘神話我也看過好幾遍。那卡通漫畫當然就一定會喜歡的嘛,因為卡通裡頭有很多妖魔神仙啊。至於基於什麼理由,我也不懂,我想沒有人會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一件東西,小時候一開始喜歡就是本性。
還有有關於偵探題材我也滿喜歡看的,譬如說CSI紐約、邁阿密、賭城的我都有啊,而且我都是整套,常常高興就再看一次。因為我的性格是介於科學家跟藝術家,兩個是平分的,有時候科學家多一分,有時候藝術家多一分。
您覺得時下年輕人的卡漫語言和你們那一輩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現在年輕人差我年紀那麼多,他們有他們世界,有他們的時空背景。我只強調一個藝術家一定要生活在當下。
面對老的題材,你可以有兩種選擇,一個就是沿用老的方式,老的視覺,另外一種就是用當下發生的東西。譬如說我前幾天去看福爾摩斯,他就是用古代的視覺,街景、佈景完全是考究寫實型的,可是主角變成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主角就是一個工作狂,很無趣的男人,可是現在的主角,很浪漫的,會跟女生調情的,然後幽默,又加上是動作片的元素,會跑會打,所以說雖然是老的題材,但是它加了現代的元素。
對我來講,做卡漫其實是在旅行吧,創作對我來說是一直在尋找,想要認識「我是什麼」。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有很多的遺失、遺漏,甚至於不滿、不足的地方,我用卡漫來完成它。其實我一直以來的心理都是這樣的,卡漫的要素對我人生的心路歷程反而不是很重要。
那至於說年輕人,說實在的,我管他在做什麼,因為我現在的創作只要管我自己而已,別人其實我不太在乎,但是因為我生在當下,多少都會看一下。
早期的創作充滿批判力道,含有許多對政治現實的不滿或是對大歷史的抒發。近來的雕塑創作是否完全沒有一絲批判成分?
批判,可以是硬批判,也可以是軟批判,不著痕跡的講一件事情。那我是認為說,要隨著個性,什麼人什麼個性是固定的,只是說情緒強弱而已,以前會把批判直接表現在作品上,用的很多、用的很強。但因為年紀總是大了嘛,有些事情其實不必這樣子處理,要發洩你的情感不一定只是批判,別的東西也可以,而且威力不一定會比較小。還有說我已經不是生活在十年前的當下了,整個時空環境不一樣了,以前有一個東西讓你批判是合理,現在的時空背景批判可能不是合理的,這裡面有很多自己跟整個環境的關係,對我個人來說,現在用批判的方法是很不準確的。而且一個歐里桑怎麼火氣那麼大到處罵,感覺就怪怪的。
但我認為不見的是消失,而是轉換,因為我認為人的個性永遠不會變。事情其實沒有什麼對錯,人的價值觀是圓形的,對錯之間沒有絕對誰上誰下,我現在用某種的情感,可是我的另一種情感並沒有不見,是在底下沒有出來用而已,而且有時候其實不必用到批判,你如果要談政治要談歷史當然可以嚴肅一點,用卡漫可能力道就不強,但也有需要幽默的、需要溫馨的時候,所以說我必須要把這個東西提煉出來,把批判藏在裡面。
而創作是需要能量的,創作不是靈感也不是點子,因為創作是連續的狀態,一個藝術家基本上是全天候的,他不是說上班半個小時,回家後都沒事,當創作者簡直是二十四小時都是在運作,就是做夢都會夢到,像我昨天在開會,我整個腦筋都在神遊想到作品上去了。
你提出了台灣文化是文化雜交的觀察,並且以相當樂觀的態度去面對這種處境,請多談談你的觀察?
文化雜交是因為我做了文化篇的時候才感覺的,但以前的態度跟後來的又不大一樣。我的台灣製造有三篇:政治、歷史、文化。
台灣是個海島,但在我們以前的教育中,我們都不認為台灣是一個海島,我們說台灣是中國,我們就是中國文化。在我的年代裡面,台灣是一個海島不重要,台灣是一個中國比較重要,但是慢慢碰到說當我要談文化的根源的時候,突然發現我的中國是在書本,不是我當下的感覺,當我要去想中國是什麼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突然發現他滿陌生的,可是以前覺得我自己好像很懂中國。反而我對日本我還滿懂的,歐美我還滿懂的,都不會輸給中國,所以當下就覺得台灣是一個海島,我們就是三個文化的混種,我們從中國移民過來的,當然有中國的文化,被日本統治過,而日本又在旁邊,所以台灣受日本文化影響很大,受歐美文化影響也很大,所以這三個文化混合在一起成為台灣文化。
如果你住在美國,你可以住在東岸永遠不要去西岸,距離造成這些地區可以自主生產文化;中國也一樣,歐洲也是一樣。那台灣的話不行,因為我們地方小,你一定更快速地融入各種的文化,是融合的。一個物種,常常越純的越笨,很多貓狗,牠越純的時候常常有很多毛病,因為牠沒有雜交過,雜交是品種的改良,文化是越交流越好。
我從1994、1995開始做文化篇用卡漫來畫平面的時候是批判的,那時候認為怎麼會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文化?覺得這奇奇怪怪的文化是不對的,所以用批判的角度,那後來慢慢發現,你本來就是海島啊!你本身就接受這些東西。而且文化不是封閉的,文化是要越交流越豐富,所以到之後做立體的卡漫雕塑時已經完全認同這是一件好事,態度上是很不一樣的,這中間經過差不多六、七年。我不是一個聰明人哪,也不知道這樣是對還是錯,但是就是這樣慢慢轉過來。
老師怎麼看待下一代面對的環境與發展?
我一直覺得人不要老是認為一代不如一代。我每次去加油站都想,這麼熱、空氣這麼差,可是加油的還是年輕人,你去麥當勞或是去大賣場,那都是年輕人在幫你服務的啊,年輕人當然也都是在做最基礎的工作,所以我不認為會有草莓族。
我反而對體制比較頭痛、比較煩惱啦,當一個環境越來越進步的時我反而對體制比較頭痛、比較煩惱啦,當一個環境越來越進步的時候,各種體制它就會縮編、控制年輕人,但是其實不是年輕人的問題,是體制的問題,比如說像我們的時代,什麼都沒有,你可以什麼都不管。但也沒有展出的空間,也沒有文建會,沒有美術館,沒有文化中心。連策展人都沒有,畫家練成自己可以處理很多事情,就是說你做的是百分之百的濃湯。但是體制越來越完整的時候,資源也跟著被瓜分,比如撥一半給策展人去了,所以畫家可能就不重要了,現在的展覽常常沒有畫家的名字,只有策展人的名字。因為資源越多,來分的人越多,這就是制度,那你要去得到這個藝術的資源,你就要去適合這些制度。感覺上這個世界越來越自由,但是你會發現我們的行為越來越被控制。
我常常覺得我是一個魯莽的人、是一個粗魯的人,但是我滿喜歡這樣,我可以自主性很高,我不要你的資源,我都OK,因為我們這一輩的人,甚至比我更長、更老的人,絕對都是這樣的,完全可以自己打拼出來,我們沒有什麼國家資源,還是活得好好的啊。
但是現代的年輕人,要不要像我們以前一樣過這種日子,還是你要完全在體制裡面看人的臉色,如果有些制度你不滿意,你敢發聲嗎?這策展人,你覺得他實在不如你,你敢發聲嗎?文建會有什麼制度不對了,你敢發聲嗎?看起來是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可是你發現你講話的機會越來越少。媒體也是一樣,常常很多的媒體其實很不怎樣,但你敢發聲嗎?
其實你們年輕人畢業的當下,不管是能力也好,知識也好,都比我們那時候還優秀,但現在的人,因為資源都在官方的掌握上,不然就在財團或在媒體的掌控上,所以反而喪失很多的可能性,這是我一直在想的問題。
所以單純就你早期的創作來談的話,是否會覺得做藝術對社會有某種責任?
對啊,在我們那時代,做那種作品是可能會被抓的。我很多是在還沒有解嚴的時候就做了,解嚴之前,整個社會已經在鬆動中了。那時我用創作來治療自己,因為那時候的我過得很苦悶。我的人生只有兩個事情讓我痛哭的,一件就是我國小的時候看了美人魚的故事,美人魚變成泡沫讓我心情很痛苦。還有一個就是美麗島事件,整個被抓的那個過程,讓我痛不欲生,一直喝酒麻醉自己這樣。
就是說以一個住在這個地方的人,當然都是希望這裡是有未來、有明天的,那時候來講就是自由民主、公平正義,所以黨外運動對我來說那是追求未來的自由、民主、正義、公道。然後一夕之間,幾天之內統統被抓光,讓我很難過,這個地方好不容易有一點火花,怎麼又沒有了。
那後來就慢慢又快樂起來,是在1985到1987的時候,那時候街頭示威又來了,農民起來遊行,當農民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台灣又有希望了,因為農民是最保守的,最好安撫,但也最可憐。所以當農人起來抗議的時候,我發現這個地方又有救了。我畫了很多大紅大綠的人在打鬥(遊戲行為系列),那個時候就是想呈現一種力量,所以畫的都沒有什麼臉,只是一塊塊肌肉,一個撞擊感這樣而已。所以對我來講,創作其實常常是在發洩或是醫治我自己,因為創作就是我的發言權,也是證明我存在的工具。
老師從事藝術多年,展覽經歷非常豐富,可不可以分享一下,到目前為止,你個人最滿意的展覽經驗?或是你心目中理想的展覽?
我展覽的經歷差不多已經有三十年了。我通常不大會用滿意,因為滿意常常是一種墮落的象徵。但比較有可能是今年的威尼斯,因為它讓我百感交集,過程很複雜,基本上都是我自己在運作協調,最後大功告成讓我還滿欣慰的。
因為它跨國,跨國的展覽免不了牽扯到文化的問題,又會牽扯到語言。譬如說我那時候要去說服神父,借我一個教堂,我要把教堂變成一個廟,這裡面的過程就很複雜,既然要變成一個廟,它的窗戶、門口、屋頂,都因該要有一個廟的感覺才對。我就跟義大利管古物的、管文化的各個部門去申請,那過程中有時候滿順利的,有時候又很不順利,每天都有各種狀況發生,有時候要花錢,有時候要透過關係。
不過最後遺憾的是屋頂沒有辦法給我用。本來屋頂是要放六隻不鏽鋼的作品,遠遠看會金光閃閃,滿有東方氣息的。但後來他們說教堂是他們的精神象徵的地方,他們歷代的名人、將軍、總督、主教、偉大的神父修女都埋在那裡,他們的牆壁上都有一口一口的棺材,地下統統都是墳墓,你把他們的屋頂弄壞了怎麼辦,所以又被否決了,那時候還滿氣餒的。就這樣起起伏伏,難免都會有些遺憾,理想沒有辦法百分之百的執行,可是你畢竟盡力了,把一個教堂完全變成一個廟的氛圍的效果也滿好的。
然後最主要我認為這不是挑釁,因為我已經過了要挑釁的年紀了,我也不喜歡用衝突來製造新聞啦,所以我嘗試和諧。義大利是虔誠的天主教國家,當我看到很多的神父,很多的修女在看我的作品時露出會心的微笑,就會感動文化真的可以這樣交合。然後跟居民的互動蠻和諧的,從我開始在佈展的時候,居民就常常會來,問我進度到哪裡去了,會來聊天,會來關心,小學生常常上學之前進來看一看,放學的時候又進來看一看。這個展覽不是高高在上的,我從頭到尾都跟人家互動,還蠻溫馨的。有時候創作真的不是那麼難懂,不必有那種知識分子的驕傲,可以又和諧又親近,過程很豐滿。大概是這些原因。
未來的計畫?
基本上一個人是最了解自己,也最不了解自己,但是不了解自己不是我要談的,我要談的是最了解自己的部分。
我的個性是屬於那種還蠻有耐性的,可是呢!我是那一個很容易做久會膩的人,要靠著學習來持續產生興趣。而且一個藝術創作者,他完成一件作品是花很多力氣的,特別是做雕塑要花很大的力氣,很大的時間。我是從2002年開始做雕刻,到後年我已經做十年了,其實我一直想要變,一個題材做十年已經夠了,話該講都已經講完了,就算你結巴講十年也講完了,所以說我差不多要準備下一個要做的階段了。至於要做什麼?當然我也要考慮到體力的問題阿,考慮到那時候我也要六十歲了,那時候的藝術的脈動是什麼,這也要考慮。不過明年我會盡量把展覽排少一點,因為我講過一句話,創作是我的職業、我的事業,也是我的休閒,但明年我會先把前面這兩個丟掉,讓創作單純一點,變成是我的休閒,好好怡情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