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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粒藝術:【灌注生命,超譯水墨】 金浩得筆下的芥子須彌

2017-03-08|撰文者:楊爾寧


筆者曾二度近距離接觸藝術家金浩得(Kim Ho-Deuk)的作品,一次是韓國大邱美術館的「大邱三部曲」聯展(The Daegu Trilogy,2015)中的現場裝置作品,另一次則是同年底在台北「得墨」個展中的平面作品。雖然作品於空間中的震撼力及強勁筆觸縈繞腦海、久久揮之不去,但由於兩者作品個性差異性甚遠,總是無法說服潛意識中的認知,相信它們同出一位藝術家之手。直到訪談當晚,在咖啡館角落找到這位頂著銀髮三千、戴著圓框眼鏡的老先生。他老早在靠牆的座位上啜飲著咖啡,悠閒地等著,不消幾句寒暄,便墜入他的水墨異想世界。

水墨執念
有「韓國現代水墨藝術家」之稱的金浩得,創作媒材不外乎筆、墨、紙、硯。與傳統水墨畫媒材如出一轍,與東方傳統美學價值並駕齊驅。而其抽象概念,與其說是回應了克萊因(Franz Kline)抽象繪畫中對書寫性及行動書寫的詮釋,或重新詮釋韓國單色畫派的哲學內涵,不如說是超脫東西方藝術的二元之上,更接近佛法中三法印的涅槃寂靜。

年輕時期主修水墨畫的金浩得,在學界仍在爭論水墨起源與鑽研正統技法之時,就早一步反覆思考著東方水墨畫框架以外的可能性。經過一連串的實驗性創作,其作品形式已囊括抽象書寫、文字書寫與現場裝置等系列。他巧妙地運用水墨媒材、書法與運筆技法,創造出極具個人特色的藝術形式。與飲盡洋墨水回頭尋找主體性,並嘗試以交換媒材或技法的方式尋求突破的年輕藝術家不同,金浩得早已跳脫理論框架,以東方水墨發展出自己的藝術哲學。重新問到為何仍然執著於水墨或類似媒材?他回答道:「在這個新媒體藝術時代,視線可及之物皆能成為創作媒材。但無法傳達心境時,再精細的電子儀器都只是破銅爛鐵罷了。水墨是東方人最基本的精神象徵,卻只在既定規則之中打轉。只要將山水既定格式拋諸腦後,眼前就是大千世界。」

文字隨想
金浩得最具代表性的文字書寫作品《只是》(Just,2014),在宣紙上只見碩大的兩個鏡像書法韓文字:充滿韌性活力的「그」(/geu/)與「냥」(/niang/)。他像是在說繞口令似,俏皮地說出創作理念:「我只是(/geu-niang/)在創作時,隨心所欲(/geu-niang/)地任意(/geu-niang/)拿起筆,就這樣(/geu-niang/)畫了『只是』(/geuniang/)兩字。」

早在1930年代由美國語言學家沙皮爾(Edward Sapir)及沃爾夫(Benjamin Whorf)提出的語言相對論(Linguistic relativity)假說中,便認為人類的思考模式受到其使用語言的影響,因而面對同一事物時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在當觀眾詮釋金浩得的文字書寫系列作品時,便會不知不覺地掉入這巧妙的陷阱之中。對於寫著「쏴」(/sswa/)字的作品《Sswa》(2013),他解釋道:「有人把這個Sswa字解釋成擬聲,像是水流唰啦唰啦;但有人直覺想到動詞,持槍『發射』子彈。反倒是不懂韓文的藝術評論家,劈頭就開始討論技法和形體。表音的韓文字能創造出的曖昧模糊,又能兼顧東方書法的美感,這樣才有趣。」

因此這一系列與文字閱讀行為有關的作品,也曾受到字型學(typography)界的重視,但金浩得卻對這些討論的邀請一一婉拒。「韓文的文字字型,近年來因為對工業設計的重視,才開始蓬勃發展,以韓文創作藝術作品的畫家也不在少數。但我不認為我的文字書寫系列作品與字型學有關。字型學是要讓字形、字義正確地傳達,但我卻反其道而行,保留更多的想像空間給觀眾。」

創作修行
金浩得伸出雙手,翻動畫冊尋找作品時,不難發現在他左手指甲縫間有尚未洗淨的墨跡。「我是個左撇子,用手指沾墨畫圖時的墨沒洗掉。」在我們「閱讀」金浩得的作品時,極容易被其文字構成或完型法則(Law of Organization, Gestalt psychology)給束縛住,而忽略其創作過程。「我只是跟隨心中的波長,將長短線條填滿畫布。」從最初單純跟隨思緒的紀錄,到最後以其填滿畫布的意圖,便是一個無心到有心的過程;或說是將心中雜念透過畫筆淨空的儀式,讓有心回歸無心。或因此種修行模式,許多藝評家便認定他的作品有受到韓國單色畫派的影響,但他卻不以為然。

「你知道嗎?」金浩得指著《山.渺茫》(Distant Distant Mountain,2015)一作,說著:「這幅畫是沾著墨汁在帆布上畫的。心裡怎麼想,我就怎麼畫,最後就好像迷霧之中的山一樣。當然有人會說這像是單色畫的反覆過程,或去分析我是左撇子,所以才如何如何。才沒有那麼複雜呢。」「我的畫作自始至終,都是在做我自己。或許是年紀大了,說出『我就是我』這樣任性的四個字,才有人願意聽吧。誰,說我像什麼,那不重要。我就是我。」

「說到媒材,我今天才去美術社買了壓克力顏料,想做新的實驗。」堅持做自己的金浩得老先生,沒注意到杯中的咖啡已經涼了。在聊起未來的創作計畫時,一邊左右擺動著身軀,臉上泛著自信的光芒,就像筆觸下流露出的生命力一般。他腦中的創作點子,可能一夜也說不完。(今藝術293期封面故事52,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