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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彩藝術中心:【寰宇攬勝.四時遊心 — 李重重現代彩墨的時空感性】

2017-06-15|撰文者:白適銘(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


數百萬年來,在同一個宇宙蒼穹之下,自然世界透過演化,持續形成全然不同的物質體系,人類更因知識的快速成長與大量開發資源,營造空前榮景,現代文明已然成為征服自然的代名詞。然而,人類與自然萬物之間的關係,並非僅侷限於物質供需的層面,四時運行、八方移易之中,自然環境因氣候、溫度等因素之更迭,在生態、水文、地理等方面產生無窮變化,千百年來,啟發無以數計的哲學家、文學家、科學家及藝術家,藉以建立人類社會特有的歷史文化。

康斯塔伯(John Constable, 1776-1837),為十九世紀英國著名風景畫家,在一八三六年的演講中曾說:
(自然)向我們展示它自己的構圖,遠勝過人類技巧能做出的最佳安排。……繪畫是一門科學,應該把它作為探索自然規律的學科來研究。那麼,為什麼風景不可以看作是自然哲學的一個分支,而繪畫則不過是它的實驗呢?

對他而言,自然巧奪天工,即便是藝術家亦無法傳達其中奧妙,故而需要以自然科學的角度加以探索。他建議將風景視為自然哲學研究的對象物,亦即,風景在於反映人類對自然定理的深思與理解,繪畫只不過是此種探索、實驗過程中的工具而已。

在他人生的最終階段,更將該觀念提升至宗教層次,認為自然界無處不見上帝啟示,「一切都像是含苞欲放的花蕾,充滿生機」、「我所看到的每一事物,無不表達了莊嚴的《聖經》中的句子:『我就是復活和生命』」(1819)。從科學、哲學到宗教,西方自然觀的意義,是一種以理性、知識為基礎,並不斷積累心靈精神廣度、深度的人文化結果。人必須從自然界中領悟上帝、真理,藉以了脫宿命。此種境界,與古代東方內斂而通達的自然觀遙相呼應。北宋理學家程顥在〈秋日偶成〉即說:「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認為自然界蘊藏宇宙精義,人類唯有面對自我內在,始能參透箇中道理;而個人與群體,亦應建立四時運行般的和諧關係,民胞而物與。該句雖以文學手法加以表達,實則包含科學、哲學、藝術等不同層面的內涵,更可說是古來文人畫所刻意追求、具現的。

戰後,在台灣孕育、發展並獲致極大成果的現代水墨,借鑑二十世紀西方前衛藝術形式、媒材,融合東方哲學思想、文學情境,跳脫過往數百年的傳統束縛,形塑華人美術史上最具現代性的繪畫類型。李重重是其中甚為少見、且具有西畫學院訓練的女性水墨畫家。此種背景,反映二十世紀初期以來「中體西用」思想在藝術現代化問題上的延續,她曾說:
中國畫必須注入現代觀念的內涵,才有希望;過去那些試驗性的經驗,我的確受益很多,但現在做起來,倍感親切,也體會得深刻多了。
中國畫的現代化必須具備「現代觀念」,透過對包含形式、技法、媒材、創作理念等在內的各種問題進行「實驗」後,始能完成。亦即,現代中國畫是一種全新的畫種,以呈現現代美感經驗及時代精神為其總體目標。

現代水墨,是否僅是「不西不中」的文化混種?其實不然。李重重認為一方面需表現「現代人的生活與情感」,與傳統劃清界線;另一方面又需借用「中國固有的精神與特質」,與傳統產生連結。對她來說,傳統中國畫「不是附著於自然的形貌,就是發自心中主觀的佈局」,缺乏複雜多元的造型觀念、色彩經營及材質實驗,復因因襲成風,導致停滯不前。然而,「中國固有的精神與特質」所指何義?她解釋,中國畫在現代生活中必須扮演「移情」角色,認為「工巧不如味拙,甜美不如清淡」,拙與淡是浮華虛飾現代社會最為欠缺的精神標竿。

一九六〇年代末以來,李重重數十年如一日的現代彩墨創作,可以說是在此種兼顧現代與傳統的軌道中而被實踐的。拙與淡,可以是審美準則,同時亦是科學理念、哲學思維及宗教精神,反映水墨藝術中複雜的人文關懷與生命情調。不論是山水、花鳥或人物,此種精神特質貫串其中,成為千百年來亙古不易的真理,故而說:「中國的山水世人文的,天地一體」,反映「詩情畫意的境界」,水墨藝術藉以傳達的,是一種比基督教復活觀念更為久遠的永恆精神,涵蓋東方人對天地萬物、山川草木、日月盈虧、四時八方等的觀察體悟,反映不同人文學科內涵的產物。

經年對自然萬物的飽遊飫覽,以及對四季風候的心領神會,已然成為李重重作品中最重要的外部生活體驗來源。為超越由形似、神似兩極所樹立的既有規範,李重重將色彩、造型、筆墨作為互為體用的元素,並在往返使轉、方圓點面、輕重快慢、似與不似等近乎直覺、實驗的行動中,形塑個人的藝術風格與美學特徵;同時,在活化「去巧甜、為拙淡」觀念的催化下,李重重致力於轉化有形宇宙物象,進入無形個人心象的領域,透過抒情感性方式對時間與空間進行沉思,重構傳統水墨已然失去意義的古典人文精神,傳達現代人身心眼的複合經驗,成就涵攝古今、跨足東西及兼容人我的「心景」巨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