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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彩藝術中心:【森林,詩意迴盪之所在 — 也是寫給許常郁的一封短信】

2017-09-10|撰文者:張禮豪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兒的活柱
不時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話語;
人們行經該處,穿越象徵的森林
森林則露出親切的目光投以注視。

彷彿遠處傳來的悠長回音
混揉成為幽暗深邃的整體,
像黑夜,又如光明般廣袤無垠,
芳香、色彩與聲響都彼此呼應。」

──波特萊爾《共感》

從目前的居所信步而行,橫越平常車子不多的馬路,不出幾分鐘就會抵達一條小徑,再沿著斜坡繼續向上,視野頓時開闊起來。眼前的景色左右不均地劃成兩半,左邊是一片平緩的廣袤草原,點綴一群又一群散落四處、不時低頭吃草的牛羊。隨著牠們移動,脖子上音高有別的銅鈴就會不停叮叮噹噹,極為悅耳;右邊地勢略高,座落著一幢接著一幢年代有些久遠、卻與地景妥貼相容的美麗矮屋,裡頭偶爾傳出孩童玩笑嬉鬧的聲響,在在流洩出大多數人心之所嚮的幸福。

家屋的詩意延伸

站在路中間極目望去,蜿蜒的小徑很快就到達盡頭,盡頭處只見一整座森林自平地陡然升起,彷彿是個一無所屬的獨立時空。這片森林極深,如果只是站在外面指點比劃,映入眼簾的不過是一團讓人心生疑惑、甚至些許恐懼的黝黑,即使在晴空萬里的情況下依然如此。此時,唯有跟隨心的指引,輕鬆自在地去檢視、觀察這具體而微且自給自足的宇宙,或者說去聆聽、撫摸生命更為深層的柔軟質地時,才會發現,內裡的風景與外緣的風景完全不同。單獨一人走進,在眼睛尚未習慣周遭的事物之前,風已經搶先一步使整座森林活轉過來。搖曳生姿的枝枒擺動沙沙作響、穿越葉隙的跳躍光線與一整群鳥兒飛過空中的投影,總會在某個巧合的時分,相互交疊成奇特難解的意象,待妳連同墜落地上的枯葉、松針,一併撿拾回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妳總習慣在一個地方落腳之後,就獨自一人往最近的森林裡走去,一如某種必要的神秘儀式。從妳來的亞熱帶島國北方,到向以浪漫著稱的花都巴黎,再到海拔接近一千公尺、人口僅有區區幾千的瑞士小鎮也不例外。這並非如同日本探險家鹿野忠雄(Tadao Kano,1906-1945)跨海而來,窮半生之力踏查台灣山林,不畏艱難地翻越重山峻嶺去辨識、採集、紀錄眼中所能得見的每一棵樹木、每一株植物,乃至於難以盡數的蝴蝶、昆蟲與各種鳥類和生活在高山間的原住民等,蒐羅了從生物學、人類學以迄民族誌等各種學術領域的珍貴田調資料;也不像是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筆下縱然富有想像卻始終孤獨,只能走進人群之中去尋找無限歡愉的漫遊者(Flâneur)。對妳而言,森林就像是一個介於城市與山野、家屋與他方,既封閉又開放的奇特時空。它有時比起城市更為雜亂,卻又始終依循著自有的邏輯四時運行。縱然無能辨識存在於森林中的種種,一旦置身其中,卻同時具備了探索未知異地與歸返家屋這兩者看似衝突、卻又再自然不過的行動特質。如是反覆由陌生境地走向充滿奧秘卻深感熟悉的空間,讓自己得以開啟想像,並且深掘存在本質與意義的過程,遂成為妳最為著迷不已的命題。

嶄新的創作棲居

至此,森林不再是幽禁著邁諾陶洛斯(Minotauros)的迷宮,而是家屋(Maison)的詩意延伸,成為妳創作路上得以暫且安頓心靈的又一處嶄新棲居,即使內部仍存在著妳並不熟悉的擺設;遊走其間,空氣中似乎隨時都隱藏著未知的驚喜,等著妳一頭撞上。當然妳也清楚知道,純粹去勾勒、描繪,進而講述它的形象終究只會落入模擬或再現外在自然的古典陷阱當中。何況,這絕非妳創作的真正意圖所在。不諱言地說,繪畫此一歷史悠久的藝術類別如今更可貴的是為了讓更多人從知性上去思考究竟藝術為何,尤其是哲學上的思考。簡言之,繪畫在推演前進的過程中,同時也是對於繪畫本質的探究。為此,妳索性大膽使用在城市建物上慣見,且經常被污名化的噴漆,在已然堆疊多次的圖層上頭信手噴濺,讓畫面頓時拉開成兩個看似相悖的時空向度。如是將自己與所受過的繪畫訓練徹底剝離的創作手段,非但消弭了兩種媒材看似強烈的衝突與矛盾,也熨合了從外在世界到返歸私密情感的心境變化。在有意無意之中,妳找到了難以言說與陳述的個人本質依歸,而意義上(或許更接近是一個謎團)的曖昧與變形也就此應運而生。同時,也頗有幾分像上個世紀日本戰後具體派(Gutai)向世人所宣告之箴言——「具體藝術並不嘗試改變材料的本質,也不扭曲他們的特性,而是希望創作者與材料一起昇華!」致敬的味道。

對觀者而言,閱讀妳這次數十件的新作,固然不難一眼看出仍帶有些許幽微的指涉,暗示出遍布於不同季節時分、不同海拔高度的迥異植被林相,卻未必要與習以為常的視覺形象聯繫起來。相反地,面對那些近乎解放的噴漆留痕,縱然難以索解,也應當藉由反覆的閱讀,去辨認出似曾相識的氣息,以及那微微包覆著一切的光線晃動,進而深深耽溺其中,看能否藉此喚起生命中曾經具體可感的確切時刻。最終在既有唱和、又見拉扯的恍惚中流連知返,去拾起屬於自己的意象之鑰,從畫面所建構的時空裡,逐漸回到夢般迷醉的幻象氛圍,盡情享受如斑斕彩蝶從眼前飛過,又或者如流星自遙遠的夜空墜落等不同層次、此起彼落的詩意迴盪(Retentissement)。直到步出群樹的環抱,再次於全然的白日照拂下站定,這一座森林才算真正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