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讀大江健三郎的《為什麼孩子要上學》，裡面談到一件往事。過去他曾接到許多少年少女的問卷，其中經常出現的一個問題是：「請問您在孩提時代，想要成為怎樣的人？」大江健三郎在兒時面對未來的自己，不是去想像會成為作什麼職業的人，而是期待自己也有的某種胸襟和氣度。他說：「那時候的我，腦中浮現一位具體的人物，心想如果長大之後──不，就從現在開始──希望成為像他一樣有勇氣的人。」

在這部給少年的讀本裡，大江健三郎以慈藹而充滿關懷的筆調，寫自己的人生經驗和想法，廣泛地談論人生觀、戰爭、習慣，以及學習。文中反覆回想自己的童年、少年時期，當時的我、那時想像未來的我、現在的我，在展開每一個議題的時刻重疊、對話，以此帶給正當年少（或者已經年老）的讀者們深刻的激盪。書籍最末，以名為〈請再等上一段時間〉的篇章總結，作者想著，如果現在年近六十的自己遇上當年還是孩子的自己，應該會這樣向他說：「你長大之後，也要繼續保持現在心中的想法唷！」

「現在的你，便會在你長大之後的身體裡活下去。」

我不知道羅喬綾小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遇見未來的自己。但我覺得那個小小的她一定還在心中像個總管一樣，決定了她現在的樣子。

羅喬綾近年的畫作，和她的生活緊密不可分。孩子和家庭生活是每天的日常。她的繪畫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以清淡筆調完成的兒童肖像。這些小孩各個面貌不同，卻擁有高度相似的臉龐、五官，甚至服裝樣式。他們的表情一致，或者應該說是神韻，像似一個超級大家族。

當繪畫者將這些肖像排列在展場之中，或者，如同此刻我在寫作過程裡以管理檔案的縮圖格式瀏覽這樣一批肖像，可以發現這些規格化的畫面展現了極高的一致性，包括各種形式的安排，以及風格的類同。在排除作品題名標籤的瀏覽過程中，他們暫時失去名字，僅能以外表識別；而在捲軸的上下往復之間，浮現了熟悉的當代視覺經驗──這幾近於社群軟體中的朋友列表，而這樣大量「與使用者有關」的名單羅列，有種比較古典的版本，那就是畢業紀念冊。

無論是交友列表或者畢業紀念冊，它們都是某種社會關係或情感網絡的圖示技術。而羅喬綾創作的一系列肖像，所展現的不僅只是這些個體之間的關係，更吸引我的，是它們共同作為「羅喬綾所創造的」人物與她的關聯性。

這些肖像人物多半得自虛構，早期至今，部分人物是羅喬綾以朋友為對象而作，更多是憑空的創造。她談到這些人物的來由：「肖像是想著遇見的人、認識的人，或是在沒有限制的狀況下畫出來的，有時候會無意地畫出很像現實生活中認識的人，就會以他們命名，或是讓他們說一句話。」這些人物從她的日常走來，然而在她的筆下，全部換上了新的樣子和生命。在這樣一群張著水汪汪小眼睛、看起來沒有特別情緒的小孩肖像裡，其實很難辨識出他們的個性。幼小生命的童稚之氣惹人憐愛，但是對於觀眾而言，他們大概只能化約為某種幼兒的集體意象。面對這群陌生的小人物，我意識到羅喬綾真的有一種媽媽的能力，可以變出小孩子。這些面目相似的小朋友們，就是她所繁衍的大家族。媽媽總是沉迷於孩子的照片堆，所有的可愛可以細緻區分為各種差異（對別人來說可能無感），而這些照片或者圖像鑲進了情感的經驗，對於繪畫者而言，他們或許更像是家人一樣的角色。

羅喬綾的繪畫除了大量的肖像之外，還有部分以家或者孩童式想像世界為題的描繪。在單薄卻多重疊合的顏料層次裡，筆觸輕快地刷過，有的時候在畫中會有宛如塗鴉一般纖細的痕跡，穿越顏料朦朧地映在畫面表層，看起來輕盈而單純，呼應了其他肖像創作裡孩子無邪的臉龐。做為一位母親，羅喬綾用全然理解而放心的自由和愛陪伴孩子成長，而自己在親職的實踐中好像又再長大了一次。

我反覆看著這系列孩童的肖像，一個一個靜靜地和他們對視。在佔滿了畫面的頭像裡，除了那張臉之外，沒有其他方法認識他們。在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而羅喬綾在非常有限的規則裡試著一一給予他們各自不同的面貌和內在，乍看之下不容易辨識，但確實有說不上來的差異感。如果要進一步認識他們，首先必須放棄某種集體性的、普遍性的形容或描述，例如「小孩畫像」或者「可愛」。我們必須個別和他們建立一對一的關係。在這些擁有「家族相似」面貌的臉孔上，投射了羅喬綾對於人性的各種細微觀察，在這樣的表達方式裡，也透露了她所認同的所謂人的價值。畫裡的孩子們一如他們所表現的那樣簡單，我們只得專注地凝視，在這樣靜默的相對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而畫中的人物總以一種意味不明的眼光回敬我們的打量。

關於這世上所有的打量和判斷，我想只有小小孩是真正不在乎或者無畏的。

當我和羅喬綾聊到「長大」究竟是什麼？她說：「長大需要很多必備條件，首先就是獲得勇氣。」或許每一個小孩本來就有無可匹敵的勇氣，只是不能失去這樣的勇氣才能夠一直保有自己。而這一次「理想的生活」為名的展覽，我想羅喬綾展現的並非她自己心中什麼理想的生活，而是她所認為的，支撐所有理想生活成為可能的，最重要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