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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畫廊:【回歸與變創 / 朱德群創作評析】

2019-03-06|撰文者:江衍疇 / 發表於印象經典IX 朱德群


前言

歷經六十年的繪畫生涯,談論朱德群的文章不在少數,足以勾勒創作的全貌。他的作品呈現東方藝術家親炙歐洲繪畫的過程,從觀念的接收轉化爲形式的變造,具體表現了個人在西方環境中長期探索的結果。 本文試圖從作品的形式出發,解讀朱德群的創作內容,做為藝術賞析的另項參考。



朱德群|願喜悅常在|1984|油彩|65x80cm



創作形式評析

一、音樂性與書法意象

以繪畫視覺來表達音樂感知是朱德群作品的表現取向,探討創作背景,康丁斯基(Kandinsky 1866-1944)的影響明顯可見。朱德群曾說:「康丁斯基創立抽象畫派,觀念來自塞尚的繪畫理論,起於音樂形式的表達。」康丁斯基在1910年發表<精神和諧藝術>(The Art of Spiritual Harmony)一書,提出創作乃源於「內在必需的藝術」(art of internal necessity),強調色彩、線條的作用在於表達心意和精神狀態,這個觀點預言了四十年內抽象藝術的發展。 康丁斯基認爲在所有的藝術類型當中,音樂擁有準確的音階和節拍,鳴奏來的旋律最能顯現精神的和諧性,是抽象藝術的理想典型。抽象藝術必須向音樂作品學習,體現音樂性的形上特質。經由不斷的試驗,他的繪畫被美術史評論爲最接近音樂等值的作品。 這種對音樂性的嚮往出現在朱德群的言談和作品當中,成爲個人抽象繪畫的理想形式。由畫作的內容可以看出他對當代主流思想的崇敬,以一種忠誠的態度持續探索音樂命題,保持抽象藝術的理論依據。 在音樂性的追求當中,色彩和線條成爲主要的視覺內容,創作思考的結論便是怎樣用自己的手法構建音樂圖像。 以音樂性的傳送特質而言,靜態的色彩和線條不能顯現旋律的變化;因時間轉折缺乏視覺結構來支持,無法由肉眼判讀。唯一的方式便是經由構圖律動或筆觸動勢來彰顯。 構圖律動屬於色、形問題,牽涉到結構和空間的組合,目的在以圖形變化來延伸視覺意識。筆觸動勢則保留身體和工具痕跡,用感性經驗喚起時間記憶。 朱德群採用了筆觸動勢的方法,以抽象表現的形式,發抒音樂的感覺。在畫面中,畫筆的刷痕起落轉折、跳躍飛越,充滿情緒的感動。他曾說:「我作畫時,有些是不能言傳的衝動,只要面對畫布,感性便充滿起來。」強調繪畫感覺和音樂冥想如出一轍。 事實上,朱德群自動技法的筆觸凸顯了技法和音感的同步,證明他的音樂性並非透過構思得來,而是臨場的心意感動。簡單的說,畫筆像琴弓、也像指揮棒,隨機彈奏自己對樂曲的看法。 這種動態的筆觸與中國的書法形式息息相關。不止一次,他談到自己的書法經驗,直率表達個人技法和中國書法的關連:「爲什麼不把水墨的效果,引領到油畫中呢?」 在歐洲藝壇,東方書法的研究有其時代背景。戰後流行於巴黎的「墨跡主義」(Tsachism)包括米索(Henri Michaux)、蘇拉吉(Pierre Soulages)等藝術家,便試圖透過書法經驗,尋找自動繪畫的意識層次。朱德群與這些創作者同處相同的環境,除了盡情發揮書法專長以外,身爲中國畫家勢必有更深刻的體認。 爲了讓油畫的動勢明顯,表現書法藝術「有筆有墨」的效果,油畫的顏料經過稀釋,一方面加速筆刷的運行,一方面表現色彩的渲染。書法同時顯現時間(書寫過程)和空間(字形結構)的特性,被朱德群引用到抽象繪畫中來。 就命題研究來說,康丁斯基的音樂性和書法的時間性相互結合,完成觀念的引渡,朱德群的抽象形式因此得到更多的表現空間。 這種抽象表現的樣式並非一朝所得,而是經過反覆的試驗,努力將西方抽象理論和個人意願相互融合的結果。具體的結果是:音樂性的表達概念極具東方意象,接近中國古琴任意操弦的悠然面貌,和西式的嚴謹樂律相去甚遠。經過漫長的探索,朱德群從自我的文化根源中尋找了個人的音樂想像,創造了自己的抽象語言。 從西方現代藝術的角度反顧,康丁斯基的理性思辯,被藝術家矜持的東方主義所轉化。抽象繪畫訴求的音樂性,從觀念的綿密審度放縱到文化的自由情趣當中。



朱德群|奔流的彩虹|1993|油彩|65x80cm



二、詩畫文學中的色彩

考證創作過程,朱德群的色彩來自兩種不同的繪畫思維,一是塞尚的現代繪畫觀念,一是中國詩畫中的視覺表達。 塞尚認爲形式的和諧來自感覺,唯有「具現感覺」才能完整的詮釋造型靈見,而色彩擔當了最大的責任。「當色彩臻於華麗,形式始能完美。」這樣的主張,朱德群極爲神往。在個人的語錄中,多次表達自己對塞尚的崇敬,不斷從塞尚作品中學習到形式和色彩的關連。 就色彩的實踐而言,朱德群的畫作確實發揮「具現感覺」的論點,盡情地表現色彩功能,包括深藍、橙紅、草綠、鵝黃、靛紫,充分在畫面中揮灑顏色。畫面上的明豔色彩打破了古典繪畫的色系限制,形成浪漫開放的抽象風格。 嚴格來說,朱德群只採納了塞尚論述的一部份。對於塞尚晚期強調的「動態浪漫的靈見,勢必要蛻變爲古典的靜態」,朱德群基於個人抽象表現的考量予以排除。 這其中音樂性的追求當然是主要原因。律動式的表現不是塞尚作品的重點,塞尚訴求的是造型的恆定性,和抽象表現的情緒抒放背道而馳,靜態繪畫的結論不可能採納到自動技法的形式中來。 朱德群以中國詩畫的視覺觀點彌補了對西方色彩理論的逃離。相對於歐洲畫家不斷在色彩觀念上進行辯證,他回到東方文學,以個人孕育的文化養分,爭取色彩的表現自由。 談到中國詩畫的淵源,他自己曾說:「中國的文人畫主張詩、書、畫一體,我如果要走出自己的抽象繪畫道路來,只有把我們文化中的抽象表達基因,融入康丁斯基的抽象之中。」談到中國詩詞中的色彩,他說:「王維的詩,就是五彩繽紛的畫。」對於唐宋詩詞裡的色彩敘述,包括山川景致、日月雲霧、季節花草,都有過詳細的探索和撰述。 從東方繪畫的精神來看,朱德群畫中的色彩表達了對自然情境的本能對應,反射出眞實的心理狀態,那便是根深蒂固、無法移除的東方情感,和對母體藝術的眷戀。由於以中國繪畫的角度構思,個人長期抒發胸臆、以物明志的夢想,透過色彩營造,完成象徵性的文化回歸。 就作品的抽象性而言,色彩顯現的不再是自然物相的樣貌,而是內化後的知見。有如中國宋畫所標示的「寫真」──一種重現自然情境的真切欲望,朱德群以豐富的色彩,重塑古典美學的感動。



三、精神性光源

光線是朱德群畫作的另一個主要形式內容,他曾說:「我的畫面和諧地達到創作目的:光源,形象,韻律。」關於自己的光源意象,他引述了中國道家的陰陽觀點,也強調林布蘭特(Rambrandt)神秘光源的精神性。 以抽象繪畫所想表達的精神性而言,康丁斯基提倡的音樂性符合現代藝術的議題,然而研究光和空間的歷史悠久,從建築、雕塑和繪畫開始,向來是古典美學的主題。朱德群的繪畫必須迎接這個命題,爲此他向林布蘭特師法,以色彩營造非物理性的光源,陳述光線的心理意識。 朱德群的光線必須以心理隱喻來閱讀,領受情感和精神的投射狀態,和音樂的強弱、高低一樣,光影的起伏象徵心意的流動。 光源的強化使得朱德群作品的抽象意義更加豐富。由於光線的營造,動態的筆觸、疊合的色彩不僅具有時間性的內容,也具體地架構起空間意象。在朱德群的畫作中,圖像不只可以用動作軌跡來閱讀,也可以從空間角度來欣賞。 仔細觀察畫作,光源爲主體,色彩爲塑形,所有的動勢都圍繞著光源出沒,界定出一個光影多重的視覺空間。為了畫面的透光性,他以寬大的排筆刷出透明色彩,形成漸層交織的色網,穿插空間的流動。 這種表現形式是朱德群畫作的創作特色,由鮮明的繪畫語言所創造。透過這種技法,朱德群將音樂性中的律動意象,以光線爲媒介轉型到視覺空間來。 林布蘭特以神秘光源重建圖像的視覺意涵,繪畫因而脫離現實,呈現物象的精神性。朱德群作品的光源處理,同樣將色彩的感官經驗帶進精神層面,讓個人的抽象美學深入意識底蘊,獲得完整的藝術關照。



結語

形式創作的目的在於實現藝術命題,朱德群作品所探討的音樂性、色彩和光線,經過長期的試驗和摸索,終於從東方的書畫文學中得到創作的泉源,總結出個人的抽象面貌。繪畫生涯的迂迴和轉折,可謂具體反映了當代藝術家的研究過程。 現代藝術雖然發源於西方,然而藝術的價值不在形式的模擬;一位成熟的藝術家在研習階段或許受到某種觀念的影響,最終仍須回歸個人生命的見解。 朱德群確實帶給這個時代深刻的體認。



朱德群|甦醒之光|1988|油彩|162x130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