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畫廊:【孤寂的王者 永不停歇的征途 / 黃銘哲】
2012-05-21|撰文者:張禮豪
總覺得,藝術對黃銘哲而言,更多時候像是一場永無休止之日的孤軍奮戰。從來沒有援手,或者他自己根本不願意有人幫忙,寧可滿身浴血,也要維持他一貫的傲氣與優雅。就是因為如此的韌性與堅持,讓特立獨行的黃銘哲在台灣當代藝術的發展與演變上,能夠一回又一回地逬發出驚人的能量,使人嘆為觀止;然而每當大家的掌聲才正熱烈響起,他卻早已再度踏上征途,把眾人拋在那張孤獨卻華麗的身影之後……
黃銘哲|天安門廣場|2010|油彩|240x400cm
堅持,藝術家勝出的關鍵
便是這樣大無畏的勇氣與決心驅使下,黃銘哲習於將自己置於最具挑戰性的環境下,一路披荊斬棘,開墾出屬於自己的藝術路途。早在1970年代,他便遠赴英、美遊學,成為少數當時得以與美國畫廊簽約展出的台灣藝術家之一,1980年從紐約返台後,便在當時風行,甚至沈溺於印象派唯美風景畫風的台灣藝術圈,硬是以精準細膩的人物繪畫作品,連續兩年摘下全省美展油畫類第一名的榮銜。至此,他早已獲得在台灣藝壇闖蕩的通行證。然而,骨子裡充滿著革命精神,絲毫不以現狀為滿足的黃銘哲魄力十足地拋開此一階段性成功的順利迷相,隨即畫風一轉,從接近鄉土寫實的技法逐步來到半抽象半具象,且具有強烈隱喻與象徵的圖像陳述,同時配合直到今日仍鑽研不休的動感線條,打造出個人色彩濃厚的藝術面貌。放眼台灣藝壇,黃銘哲可能是年屆半百之前,即能夠在北美館、高美館、國美館三個國家級美術館受邀舉辦大型個展的寥寥幾位藝術家之一,足見其藝術表現之備受各界肯定。
隨著作品畫面的經營越來越簡潔俐落,黃銘哲也開始認真思考起媒材的侷限性,因而在1990年成立「台灣尊嚴藝術轉換空間」,把畫筆延伸到立體雕塑上面,以巨力萬鈞的氣勢,從與成人等高的作品做起,迅速擴大到地景式的大型公共藝術作品。像是設置於敦化北路與民生東路交叉口的《飛越東區》一作,汲取其「東區的女人」系列畫作裡頭的元素,以鮮紅色且帶著銳角的造型,呈現都會女子的抽象化形象,打破當時街頭雕塑作品千遍一律、略嫌無趣的刻板印象。高懸在板橋車站大廳中庭的12公尺高作品《慾望在飛行》,則以碩大的量體、簡單純淨的流線與明亮的色彩,成為來往群眾的目光焦點;矗立在公務人力發展中心前的《互動系列1》象徵著人類不斷向上追求的努力與熱情,而高達40公尺的此作一舉寫下台灣最高的公共藝術作品紀錄,迄今仍無人能出其右。
黃銘哲|東區的女人|1991|油彩|72.5x91cm
儘管如此,黃銘哲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雕塑家」。他認為,作品的當代性存在與否,從來就不是材質選擇的問題,而是當中流露出來的精神與概念是否與時俱進。對他而言,無論是平面畫作或立體雕塑,貫穿其中的創作脈絡都是相同且前後一致的。另外,這既不雕也不刻,光滑平整像是精密計算過的工業製品,同時也具備藝術衍生性商品化的客觀條件,始料未及地大幅的提高了收藏家購藏的意願,讓黃銘哲著實度過一段相當意氣風發的日子。外界開始有人吃味,甚至他還曾遇過年輕的藝術家大剌剌地問他,是如何認識這麼多的收藏家,怎麼讓畫廊老闆願意買帳,為他舉辦大規模的展覽,讓黃銘哲嗤之以鼻。
他語重心長地說:「我對這類年輕藝術家的創作心態跟出發點感到相當可厭。老實說,早年的藝術環境遠不如現在,根本沒有所謂的收藏家存在。因此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藝術家,首先就是準備好去當一輩子物質上的窮人、精神上的富人。心中所想的就是很簡單但得固執到底的一件事:怎樣把圖畫好。我看過太多因為怕窮,最終還是選擇臨陣脫逃的人。他們的基礎功夫大多不差,但往往想要記住他們的名字之前就已消失不見。你要說是現實的環境使然,似乎倒也未必,我想讓我自己與這些人不同的最重要關鍵,只在於『堅持』二字!」他接著說,「我必須承認,自己也曾遭遇過幾次低潮,但心裡頭卻清楚,只要把作品做好,歷史自然會給我一個合理的位置。」或許就是這種對待藝術的嚴肅態度,讓許多畫廊業者與收藏家都對他相當感佩與尊重,印象畫廊負責人歐賢政便是其中一位。
歐賢政回憶說,早在1991年就已心折於黃銘哲的創作,因而力邀他在印象畫廊舉辦個展。在當時出版的作品集前言便這樣寫到:「現代藝術,我們就從黃銘哲開始!」如今回頭來看,顯然與事實相去不遠;但讓歐賢政更感到意外的是,黃銘哲幾乎每隔五、六年時間就會變化一次,但在打開嶄新的格局之際,又可以見到其藝術思想的延續性。「我覺得黃銘哲最難能可貴的是,他不但擁有與生俱來的獨特藝術家氣質,卻又永遠保持強烈的意志力,總是拼勁十足。而他性格上的強度、韌性都在作品中表露無遺!」
黃銘哲|出征|2007|油彩|364x364cm
面對北京,更顯故土可貴
2004年,把全副精力與心血都投注在創作上,不斷挑戰自我的黃銘哲,就這樣再度毅然決然地捨下在台灣歷經數十年的積累,遠赴北京這塊他全然陌生的異地,去呼吸那遼闊但冷寒刺骨的空氣。在這裡,黃銘哲坦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衝擊,一切都必須歸零,重頭來過。但越是如此,越激發出他高昂的鬥志。企圖解放圖像,窮盡心思地來表現線條俐落度的他明白:「線條就是我最有力的武器。」於是,持拿畫筆的他在畫作裡搖身一變,成為雙手緊握著寶劍的獸身戰士,在捍衛自己的同時,也虎視眈眈地望著前方,做好攻城掠池的出擊準備。在北京的幾年時間,創作力豐沛的黃銘哲陸續發展出「台北男人在北京」、「面對北京」、「花與鐵鎚」等系列作品,跳脫以往多擔任一個都會旁觀者身份的創作出發點,一改為向自我內在的探索,把浪漫的理想與殘酷的現實並置在作品當中,並於2007年踏上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了「時間與空間的撞擊:人在北京──黃銘哲個展」,將其藝術生涯推向另一個高峰。
2009年下半年,已邁入耳順之年的黃銘哲買下故鄉宜蘭一塊廣達2000多坪的土地,並且精心打造羨煞許多台灣,甚至國外藝術家的超大型工作室。對此,黃銘哲表示,「站在自己成長的土地上,就能跟自己的生命與藝術創作更加緊密銜接。像現在我經常看著工作室外蜿蜒起伏的山稜線條,就會由衷生出一份莫名的感動。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他接著說,「一個好的藝術家一定要有一個好的工作室,不但能使心情更加穩定,同時也能無後顧之憂地去嘗試並挑戰更多創作上的可能。」
即將於3月13日在印象畫廊舉辦的「千錘百鍊──黃銘哲個展」,光從題名來看,便已道盡他數十年如一日,對於創作苛刻的要求,足堪藝壇後起之秀學習效法。此展一方面是他已將停留北京數年之間所面臨的強大衝擊,內化到一個段落的總結;另一方面,則可視為他回歸故土,為自己接下來在台灣藝術史上留下一個位置而準備的開始。展出的作品創作時間跨度20餘年,有黃銘哲至今仍深受藏家喜愛的1990年代初期的作品《女人與自畫像Ⅰ》、《女人與自畫像Ⅱ》,流露出他充滿柔情的浪漫面向,卻也揭示出他不願耽溺其中的掙扎;《藝術家的眼睛》一件分別以平面畫作與立體雕塑來表現,正是他不拘泥於材質,但求藝術概念貫徹的思想印證。當中尺幅最大的600號鉅製《出征》,便是他在新的工作室內所完成,觀眾來到此作前面當會不由自主地為作品散發出來的過人氣勢所震懾,臣服在這猶如御駕親征的帝王腳下。而與展覽同名的作品《千錘百鍊》在全黑的背景上,以亮麗一如驕陽的色彩描繪一名肅立持劍的獸身戰士,似乎象徵著藝術家在經歷多苦難之後,早已獲得足夠的勇氣行走於充滿未知危機的黑暗裡頭,更顯睥睨天下的王者氣息,在在展現出黃銘哲更加俐落、大氣的創作格局。
黃銘哲|千錘百鍊-王者再現|2008-09|364x364cm
誠如黃銘哲所言,「就某個意義上來說,藝術家都是很自私的,不太會去考慮其他人的想法,就是直接大膽地一頭栽進自己的孤獨世界。往往在某一個時空裡會出現強烈的想法,然後就得竭盡所能地將之捕捉下來,並且落實到創作上面。這過程其實痛苦不堪,因為要作很多實驗,經歷失敗挫折,幾番掙扎之後才有機會去享受到最終喜悅的果實。我不去預設任何未來的目標,只是真誠的表達自我。」
沒有人知道,這位台灣當代藝壇的孤寂王者,何時又將踏上征途;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絕對不會空手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