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時代畫廊:【流動與透明的小宇宙-洪德忠的繪畫世界】
2019-12-06|撰文者:陳貺怡
文∣ 陳貺怡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專任教授
洪德忠通常被認為是技巧高超的水彩畫家,獲獎無數。除了技巧的高度掌握力為人稱道之外,他對大自然的興趣毫無保留的表現在作品中:水、石、花卉是他最喜愛的題材。然而他的水並非磅礡砰訇的湖海江河,而是透過適切掌握顏料中的水分比例所引出水氣與水色;而他的石也不是挺拔雄偉的奇岩怪石,卻是色彩濃郁、滿佈苔蘚、渾然天成的圓。而他的花朵時而是晶瑩剔透、薄如紙片、吹彈欲破、消蝕於迷濛背景中的模糊蕊瓣;時而是華麗濃重、風姿綽約、旋轉翻飛、起舞於單調背景中的搖擺裙踞;甚至也不乏以不同色調細膩勾勒再加以拼合的連作。所以如果我們認為洪德忠只是想單純的勾勒風景的元素,或是擅長呈現美麗討喜的花卉,那可能低估了他的創作野心。
洪德忠喜歡傳統繪畫媒材:油畫、水彩,並非因為某種懷舊情結或崇古主義,也不是缺乏當代精神,而是因為他喜歡有溫度與手感的創作方式。這是某一種匠人精神的遺緒,也是一種對材料的執著,或者對於材料特質的癡迷。我認為與其說他喜歡並精擅水彩,不如說他喜歡並精擅製造「流動性」(fluidité),這說明了為何他的作品總是介於「形」(forme)與「非形」(informe)之間,而他的油畫也一點兒都不黏稠遲滯,反而看起來像水彩:傾倒、潑淋、渲染、暈開、化開、點印、沖刷、洗白......,飽含水分或溶劑的顏料在白色的畫紙或畫布上自由地竄流,彷若潰堤的河水流入渠道,這中間交錯著一發不可收拾的宣洩與理性而冷靜的安排。如果在《動靜系列》中狂放的材料只被載體的邊界框限,彷若被切下來的宇宙之一角;在《石我系列》中則凝聚成一個團塊,彷若宇宙的初生;而在以花卉為主題的《透映系列》系列中,淡雅的色彩與輕薄透明的顏料,正與花瓣的色彩與質地巧妙的融合為一。
至於2019年的最新系列《態系列》,則開始探索壓克力顏料的可能性:濃墨重彩巧妙地翻轉了花朵的質感,使筆刷的痕跡與材料的厚重取代了花朵的輕盈,但因為顏料飽含著水分,又不至於過度背叛這種輕盈。壓克力顏料的肌理與線條的波動則暗示出速度與動態,使花瓣看起來像是舞者正在翻飛的裙擺。關於材料的研究,他更大膽嘗試自製顏料,以色粉和碳粉調和接著劑來製造出特別的效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乍看之下像炭筆素描的一系列朱槿花特寫:細膩描繪而成的朱槿花造形明確、明暗對比鮮明而強烈,但細看卻看不出任何炭筆塗繪的線條!反而是某種柔和、模糊、流動的面塊,順著花瓣的紋理傾瀉而下,甚至溢出花瓣的邊緣,予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夢境般的感受。
此外,材料的「透明性」與「覆蓋性」也被他發揮到淋漓盡致:無數的肌理、紋路、筆觸、形體、墨漬、色點、色粉、碳粉與接著劑之間的相容與互斥、微妙的透明或不透明顏料塗層,層層交疊,形構奧秘難解的空間層次,與其說是水、石或花朵,不如說是舒張著與壓縮著的複雜活體,或盤古開天、混沌不明的異次元空間。但這些繪畫並非抽象,畫家最後總會想辦法收拾出一些具象的形或是暗示具象的形。也許我們可以稱之為「生物型態主義」(biomorphism):以抽象來仿生,喚起形與動物、植物、礦物以及人體之關連。正如抒情抽象藝術家Wols那些類顯微鏡下微生物般的造形,又如Jean Fautrier二戰後那些著名的《俘虜》系列,以厚厚堆砌出的顏料來隱喻肉體(chair)。
其實,依據洪德忠的自述,「石我」意謂著「自我」:「質地上依舊堅毅如初,形態上卻煉成最精潤的自己」。《動靜系列》則意味著「在環境中自我雖被消磨,留下的卻是精潤的自己」。而花卉也代表「自我」:「以自然界中普遍卻廣受喜愛的花卉代表自我」。這種以植物、礦物與人「對應」(correspondance)的想法,非常類似於古希臘人「小宇宙」(microcosme)的思想,此詞由相信宇宙乃由「原子」與「空」組成的古希臘哲人Démocrite所創,而西元第二世紀的醫生Galien如此寫道:「精研大自然的古人認為活著的人就像一個小宇宙。」二十世紀的法國哲學家Pierre A. Riffard在他的《祕傳學說字典》 (Dictionnaire de l’ ésotérisme)中則如此定義這個字眼:「人是崇高之世界的縮影與總結,我們可以在其上逐字逐句的建立二者之間的對應」。 人為何是崇高世界的縮影?並非只因為人是由風、火、土、水四個基本元素組成,也是因為人擁有宇宙的所有價值。柏拉圖就認為人類的靈魂正如同世界的靈魂一樣,同時作用於運動與認知的層次,同時擁有生命與精神,而人的身體,也參與在這樣的類比裡面。例如,「血液的粒子,在我們的裡面被精巧的分裂,並基於每個人類活體的統整性,彷彿被天空循環式的包覆著,這些粒子強制的模仿著宇宙的運行」 (Timée, 81a) (柏拉圖,帝邁歐篇,81a) 。洪德忠畫中的那些被刻意放大,以物件導向(object directed)的方式構圖的石、水與花,對應的會不會既是他自己,也是這宇宙,這自然?他是否帶著某種神祕主義的傾向,試圖將精神與物質、靈魂與肉體、理性與感性、天與地的神祕對應透過畫作表達出來?或帶著浪漫主義的色彩,邀請觀眾在他那些不算太大的畫幅中體會William Blake「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奇妙視野?還是引入東方哲學,倡議透過修煉「精潤的自己」之恆常,來擺脫塵俗現象世界之無常?
不論答案為何,洪德忠的畫作提供了比美與技巧更多的東西,開啟了一條通往精神世界的可能路徑,使觀眾在他的畫作面前,除了感官的愉悅與震撼之外,靈魂也能毫不費力的被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