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一
文/許悔之

比流浪還遠

今年，我答應了一個報紙專欄，談了一些藝術家的作品，想寫吳耿禎很久了，每次都想了一些論析的概念，然後苦思良久，之後放棄，改寫別的題目。

接近十年前，我寫過一篇跟吳耿禎有關的文章，登載於「聯合副刊」，那時候的吳耿禎早已能量充沛；這麼多年下來，看到耿禎作品驚人的多元進步、深化、廣觸，甚至跨界的合作，耿禎的創作一直超出我之預料。

因為耿禎的作品太複雜了，我深受其作品觸發，但要寫文章之時，卻又歧路亡羊。就像掛在有鹿文化辦公室裡面的一件作品，在紙上面，貼了金箔，耿禎剪了鹿，和幻化多端的神話造境——不是特定的神話，是屬於他所創造的獨特神話；作品初看，如同一種「寓言」，因為經由一種創作者內在高度神聖化的過程，而充滿了啓諭的力量！我常常在辦公室看著這件作品，彷彿被這件作品帶到遙遠的地方，比流浪還要更遠的地方，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總之，在他方⋯⋯。

而且在作品之上，耿禎還將金箔刮去一些部分，露出了一些文字的痕跡，彷彿要告訴我：倉頡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

這作品給了我「神話」般的觸受，又同時，自動解構了它。

這是耿禎作品最複雜的地方——不能想要掌握它的敍事、理解它的意旨，要能「棄聖絕智」，被它帶領，放棄邏輯思考，然後在美之中得魚忘筌⋯⋯。

最早知道耿禎這位藝術家，是蔣勳老師告訴我，關於耿禎的才情與投入。他是「雲門流浪者計劃」第二屆的受奬人，早慧的藝術家，大學時代就以特出新意的剪紙藝術聞名；然後去中國陜北流浪，看著民間如何用「土紅紙」剪出生活中的盼望和祝福。

因為「雲門流浪者計劃」而有的陝北之行，給了耿禎巨大的觸發，庶民趣味與神思千里糅合為一。之後，耿禎的創作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又美又遠的地方，難以揣想的遠方。

2010年，耿禎在他祖母的廚房，剪出了一組作品，但見紙藝化為紅蝶，在空中飛舞翩翩！有情如斯，所以耿禎的作品自然動人。

之後，他在「尊彩藝術中心」的一次大型個展，計劃龐大，而統攝於一「文件展」的概念；我在展場看到時，不免懷疑耿禎是「偷時間的人」——怎麼可能有人「剪出」那麼龐大計劃的展覽呢？

在淡水「雲門劇場」，他的展出則結合了和空間時間的對話，充滿了詩意和思想的力量。

認識耿禎十年，十年之間，他的手藝和心量，已經到達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如神話中，太陽在夜?，睡覺的山谷。

敬畏的力量

中秋前夕，去了吳耿禎位於內湖的工作室，看他這兩年的一些新作品，因為11月10日開始，耿禎將在「尊彩藝術中心」有一個名為「篝火合歌」的個展，在個展前夕，應耿禎之邀去看作品，是一種純然的喜悅，因為耿禎的作品，有著一致的精神系譜，但總又出人意料的不斷創發，帶領觀者到更遠更遠的時空。

這次個展分為：《篝火》、《字典》、《落腳》、《走河》等四個子題，大略是這兩年來，耿禎的思惟與心力投入所在。

《篝火》系列是和「南島文化」對話的創發，生氣勃勃！吳耿禎透過閱讀和理解諸多神話、傳說、故事，去反思「文明」的邊界，究竟有些什麼？我很喜歡其中一件作品，是以手染般效果的日本紙剪出。雨，落在石頭之上，「無機」的石頭蹦生出了人，這使我想起「玄鳥」、「彩虹」等等各個氏族的降生神話——人究竟從何而來？在有宗教的解釋以前，神話更像是一種辨識的努力——想要為自己在鴻濛宇宙當中，找出「起源」、給予「意義」。

在許多「降生」神話或故事中，常常是「有母無父」，或者是「無父無母」；甚至常常與自然界各種生物「跨物種」而有人——而這，當然違反了現代生物學的知識。
文明意識之前的人類，感覺到自己在天地自然之中，孑然一人，這種孤獨感，應該是神話與詩的起源吧。詩，如同神話，從來都不是科學和理性的「確定」，詩和神話，都是「不確定」或「無法確定」；正因如此，在此一圓型的剪紙作品之中，我們會看到魚、犬、牛、蛇、人、花，盡現於一紙，相接相連。復又見山河連緜蜿蜒，宛若雲走水流，一種在大自然中命運相繫的平衡與和諧。作品這種召喚的力量，令我想起了神話的核心：「敬畏」。因為發現自己只是「之一」，不是「唯一」或「第一」。

在小小一圓的紙藝之上，參差錯落的空隙，和紙的渲染色彩對話，使得作品神奇的竟能夠「立體化」；在看得入神的時候，我竟恍恍惚惚以為這是一個劇場，感覺到一個力場。

因為「敬畏」，所以和世界中的一切種種，彷彿是一。

因為「敬畏」，故能平等眼而觀看一切，一切才會變得尊貴而美。是的，耿禎的作品是一種「棄聖絕智」的寓言。

我也很喜歡《字典》系列，耿禎以年代久遠的漢英字典為紙材，使用金箔裁剪。有一件作品，上面有一人，頭上彷佛長了鹿角，金箔的長線如細長之錐，亦如時光之箭，如此來無所來，而自由的去所應去！視覺之中，使人想起音樂中的強弱參差、合聲對位，「這不是一根菸斗」——這不是一件紙藝術品，是一首音樂的詩。

《落腳》、《走河》則是和音樂人羅思容、作家謝旺霖的跨界合作，或直覺純粹，或藏納萬千。

在「野性」與「文明」之間，吳耿禎的作品為我們示現了「敬畏」的力量，如此美，又超乎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