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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彩藝術中心:【正因無能,才得以無所不能的想像未來:論陳依純的「世界系:地球防衛少年」】

2018-09-01|撰文者:孫松榮/國立台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教授


正因無能,才得以無所不能的想像未來:論陳依純的「世界系:地球防衛少年」

孫松榮
國立台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教授

嚴格而言,自「你夢見電子羊了嗎?第N次毀滅,重新來過」(2016)個展開始,我才算較完整而認真地認識了陳依純的作品、創作觀及方法。那次個展,讓我見識到她兼具繪畫與錄像裝置,不管架置於跨媒介、還是鮮明動畫風格的作品形態,總是離不開當前藝術家自身所面臨的現實處境及其正思索的歷史困局。可以這麼講,從狄克(Philip K. Dick,1928-1982)的經典科幻小說《機器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8)獲得靈感的展名,陳依純試圖結合個人與近未來的雙重視域,省思當前人類文明世界——諸如核武、公安、環保、都更、勞工權、動物權、資本主義等——日益嚴重的問題,並圍繞在一個可能更好,抑或,已瀕臨末日而人們卻懵懂仍不自知的世界展開想像。

兩年後,陳依純題名為「進入世界系:地球防衛少年」的全新個展,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展場瀰漫著某種安穩卻同時蠢動著不安的力量,並迴盪著一再重覆而顯機械規律的多重聲響。展題所流露出的科幻感亦屬未知感,浸潤於數件多頻道錄像裝置、畫作及現場表演的作品。這對於一向深愛動畫與漫畫的藝術家而言,就如陳依純私下自稱的「御宅族」一般,自然並不是什麼值得嘖嘖稱奇的事情。加上藝術家毫不掩飾地援引鬼頭莫宏(Mohiro Kitoh,1966-)的著名漫畫《地球防衛少年》(2004-09),甚至借用了「世界系」(セカイ系/Sekai-kei/World-type)一辭,無疑讓展覽的日漫風更形濃烈。值得玩味的,由美式科幻的近未來至日系動畫的「世界系」,陳依純的作品是否出現了顯著的變化?

以《地球防衛少年》為例,此類被多位日本評論家(例如齋藤環、前島賢、東浩紀等)概括為「世界系」的作品特色,不是總以年輕男女主角之間的純情愛戀作為核心敘事,就是他們得奮不顧身迎臨突如其來的世界末日與災難。倖存與犧牲,成了角色們終極的命運。唯有他們是拯救地球的英雄,任何的國家與體制——亦即成人世界——都失去了捍衛的力量。此種凸顯獨我論且消解了具體社會與歷史背景的次文化類型,主要以輕小說與動漫於1990年代末期至2000年中旬的日本崛起並大放異彩。當然,其緣起與1990年代日本接連發生的許多重要事件(例如阪神大地震、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泡沫經濟破裂後的經濟蕭條等)密切有關。由此,成人自顧不暇亂成一團的世界被美少女與美少男接管,將之重新安裝在另一個向度的世界中,並以特異的日常、語言及存在感加以更新。

值得深思的,「世界系」所謂的去世界,正如美式科幻,說穿了,恰好體現出的絕非是類型的不切實際,而正是其後設性。換言之,無論是「世界系」還是美式科幻,骨子裡潛藏著一種以接地氣面向危機的意圖,它們遂可謂是創作者給予未來的備忘錄也是啟示錄:這是一種面對即將到來、尚未來臨,甚或,也許不可能發生的事件的預言與寓言。是故,以「世界系」之名,行「地球防衛少年」之實,在我看來,乃是陳依純繼「你夢見電子羊了嗎?第N次毀滅,重新來過」之後,另一次為了武裝現實主義乃至現實批判的障眼法。如果「你夢見電子羊了嗎?第N次毀滅,重新來過」以奠基於藝術家童年的恐懼與陰影作為探問當代台灣與東南亞城市文明及不滿的基礎,「世界系:地球防衛少年」則是以她啟程赴歐表演之際對於當前歐洲的難民危機所展開的思辨。

過去兩年曾分別受邀參加林茲電子藝術節與丹麥點擊藝術節的《L’Enfant》,可以說是其中一件最能凸顯相關論題的作品。《L’Enfant》,法文意即「小孩」,原是一件連結無人機、高速攝影機、AR影像定位與人臉辨識等新科技的現場表演(本次展覽,它主要以在丹麥點擊藝術節的現場表演錄影,並搭配3D與紀實影像的《走在迷宮裡的孩子》構成雙頻道錄像)。女舞者以分別身穿白色與紅色衣裳的方式,演繹一個雖於戰亂中死去卻仍在死後為生存搏鬥的幽靈。舞動的她既與身後銀幕中的影像互動,加上其手上裝有感應設置的槍枝與迴旋的空拍機,亦會將現場實況同步投影於布幕上。如果從陳依純重新詮釋「世界系」的角度來思考這個仍在歐洲上空盤旋的幽靈形體,美少女正是向種種非人道罪行乃至右派民粹主義宣戰的防衛使者。而作為重屏(double screen)的《走在迷宮裡的孩子》,除了3D與紀實影像,藝術家更融入了以Google Map功能擷取的台灣街景。由於虛擬的戰爭,影像時而幻化為廢墟的日常市景,時而是歐陸海域的紀實片段:虛實之間,作品採用了幾乎是電玩的主觀鏡頭,由此模擬了部隊聯盟進行地面巷戰的攻擊路線,也同時像極了難民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悲劇處境。

從陳依純的創作歷程開始,童年始終位居要角。小孩,無疑是個展中的關鍵字,穿透於每部作品。混合著繪畫、錄像與文件檔案的《癒合-重建的記憶》,即邀請八位國內外受訪者憶往,追述曾發生於童年時那些關於被霸凌、意外致使小動物死亡、太空船爆炸、被討債進而不停搬家、送往難民營,及父親之死等創傷事件。再者,除了現場表演的錄影,另件亦稱為《L’Enfant》的雙生之作,體現於藝術家糅合捲軸畫、多重縱深及圖層的拼貼影像中。這一回,美少女手持水槍、玩具槍、彩色手流彈、弓箭吸盤、雙刀流與塑膠軟劍,抵抗著「宇宙超人」系列怪獸的進擊。而東倒西歪的房子,如同《走在迷宮裡的孩子》裡的廢墟,顯然陳依純表述了自「你夢見電子羊了嗎?第N次毀滅,重新來過」以降未曾削減過的終極夢魘——如果戰爭於家鄉引爆。就某種程度而言,這弔詭地解釋了位於展場中央的影像裝置《神啊,請拯救我!》的互動意義:直面液晶螢幕裡各個穿戴著虛擬盔甲並以自身母語說著「嘿!SIRI,什麼是戰爭?」的告解者,處於神父般位置的觀眾只能無言以對,愛莫能助。藝術家並非是提供如何解決世界困局的解答者,至多像是一位創造各種可能性與不同感知經驗的想像者。

由《L’Enfant》、《走在迷宮裡的孩子》至《癒合-重建的記憶》與《神啊,請拯救我!》,陳依純將旅途偶遇的歐洲難民危機,實際地轉化至自身面對在地乃至兩岸對峙關係的思索:那些關於他者的創痛之種種,將可能會是一己未來經驗的歷史再現。而這種將自我存在無限放大到與世界存亡的作法,難道不正好是自稱御宅族的藝術家試圖藉由「世界系:地球防衛少年」,對於東浩紀(Hiroki Azuma,1971-)在《遊戲性寫實主義的誕生:動物化的後現代2》(2007)中寫道「我們正因為是無能,才得以無所不能⋯⋯我們正因為是脫離社會性的存在,反而得以最誠實地思考國家的意義」所做出的具體而真實的省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