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個人 ─人如何成其「新英雄」

文／徐婉禎





I. 董旻晉

董旻晉1980年生於彰化縣二水鄉，現亦居住於此並設立工作室進行木作雕刻的藝術創作，鄉間純樸的生活使他的思緒得以沉靜而清澄，對人、對自我進而有更深刻的反省，也更深刻地反映在藝術創作之中。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造形藝術研究所畢業之後，董旻晉自2017年回到母校兼任講師，同時於2019年於臺灣木作工藝教育頗負盛名的「懷德居木工學校」擔任木雕創作班教師，足見其木作工藝的深厚基礎與實力。居住鄉間使藝術創作更能心無旁鶩，佳作陸續產出，自2009年至今，董旻晉幾乎一至兩年即舉辦一場個展，而聯展的邀約更是國內外展覽無所間斷。舉凡美國紐約石溪大學、國立臺灣工藝研究發展中心、三義木雕博物館、韓國首爾國際雕塑藝術節、臺南國際木質創作展、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皆得見其作品展出。



董旻晉之木作雕刻廣受國內外機構典藏：2019年有作品《Between 01》、《Between 02》、《Between 03》羅馬尼亞巴克烏文化中心典藏；2016年有作品《空無一物》獲第三屆麗寶國際雕塑雙年獎，麗寶藝術基金會典藏；2016年有作品《皮相構思—人》獲南瀛獎，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典藏；2013年有作品《空間樣態》獲第一屆藝術銀行計畫，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觀察董旻晉作品，其所以深受好評，想來應是作品蘊含人生深刻哲理之故。





II. 新英雄的誕生

從最根本的性別議題出發，董旻晉生於臺灣，作為東方傳統價值體系下既得利益者的男性，卻能夠反躬自省，而於藝術創作中提出質問：當代社會是否延續既定價值的運作？男性在此當代社會中將如何自處？以此出發，董旻晉創作立體木雕作品，以男性生殖器外型為輪廓，成為作品中性別的隱喻指涉。進一步他又再追問：身為生理意義下的男性是否就必須陽剛？對此，尚未有性別意識的兒童形象出現在董旻晉的創作中，藉以提醒觀者，所謂男女平權其實就是回到人之為人的原初狀態，即回到性別意識出現之前的純真狀態。



延續這樣的思維而於2008年有了深層的轉變，董旻晉創作出「新英雄系列」之作品《新英雄的誕生》，此「新英雄系列」進而成為往後數十年董旻晉木雕藝術創作的主軸。



《新英雄的誕生》此作塑造一個蹲踞著的人，從外顯的輪廓可見到這人兩手軸的胳臂架撐在蹲踞的雙膝之上，雙手手掌掩面抱頭，指節段段清楚分明，其全身上下都被一層薄膜包覆，光滑的表面處理，透顯暗示著內部人體的姿勢，看得出來這層薄膜極富彈性張力，但也相當堅韌難以突破，僅頭部頂端和掩面抱頭的雙手指尖微微從薄膜上方開口露出，指節外撐的姿態傳達出意欲掙脫的力道，整體展現出猶如蝴蝶羽化的蛻變，必須經歷破蛹而出的奮力對抗與掙扎，才有舒展美麗翅膀振翅飛舞的一天。





III. 超人

董旻晉作品所描繪的「新英雄」，猶如當代存在主義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筆下的「超人」，本展覽「瞧！這個人─人如何成其『新英雄』」便是取自尼采超人哲學的連結。



尼采終其一生在探討「人如何成其所是」的大哉問，書寫於1888年的最後一部著作《瞧！這個人》即以此為副標，可視為尼采哲學思想的集大成，也是尼采對其一生的回眸。回應另一部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假托古代波斯教主查拉圖斯特拉之口，說道：「我教導你們『超人』之道，『人』是一個應該將之超越的東西。」尼采雖未直接為「超人」下達明確的定義，卻透過對話形式開展出其被後世稱道的「超人哲學」。



「超人」（英文︰overman／德文︰Übermensch）意為超越人類，不是一般superman所指具有超凡能力或特異力量的人，尼采意義下overman的超人不是為了戰勝他人，反而是為了戰勝自己，尼采將之對比於另一種「末人」（英文︰Last Man／德文︰der letzte Mensch），末人沒有自我個性、沒有獨立自主的想法、沒有創造力、隨波逐流而成為人云亦云的盲目跟隨者。相對於末人，「超人」將其生命意志做最大程度之發揮，不會不加思索地遵循既定的規範，勇敢面對現有的一切價值、重新評估現有的一切價值，其思想與行動都有絕對的自主性，並且勇於冒險、敢於失敗，甚至能否定自己、自我批判乃至自我超越。





IV. 塵世的意義

「新英雄系列」的作品形塑以兩個部分構成，一是彈性堅韌難以突破掙脫的外覆薄膜，另一則是被薄膜包裹、受薄膜擠壓其中，以各種形態奮力掙扎的人體。那人，因其應對薄膜的方式不同而有不同的外顯姿態，從董旻晉以木雕顯現的各式人體姿態，我們甚至感受到其內在的心理情緒。「薄膜」和「人」有著弔詭的依存關係，然而，人卻是在與薄膜相拉扯、相對抗的不同面貌過程中，才得以存在。



此中最重要的還在於「人」是否能意識到「薄膜」的存在？薄膜可被視為現世生活加諸於人的無形枷鎖，無形的枷鎖來自約定俗成的各種價值，充斥在生活周遭而難自覺。然而，成為「新英雄」的人，將會體察到這層薄膜，毫無畏懼地面對這層薄膜，「新英雄」不會無視或逃避，權力意志（英文：Will to power／德文：der Willer zur Macht）所推動的生命意志，促使「新英雄」即便痛苦仍能「重新評估一切價值」（revaluation of all values），勇於克服，成為自主的個體，成為「超人」。



作為「新英雄」的「超人」不飄飛於九霄雲外，而是確確然棲身於實地的塵世，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中論及「超人」之為塵世的意義：「超人就是塵世的意義，你們的意志必定會說，超人就是塵世的意義。」（德文：Der übermensch ist der Sinn der Erde。Euer Wille sage：der übermensch Sei derSinn der Erde！）而相對於「超塵世的希望」（übermensch Hoffnungen），此處「塵世」可做現世生活理解，超人就是塵世的意義，因此，董旻晉作品的「新英雄」如同尼采的「超人」，不在虛無飄渺的遠方超塵世，而總是熱愛命運地處於現世生活之中，勇敢做自己的主人，接受挑戰。





V. 奮力成為「超人」才是「新英雄」

本展「瞧！這個人─人如何成其『新英雄』」展出「新英雄系列」之各作中，甚至連結卡漫英雄主角，以各式不同的姿態呈現人對內在／外在束縛的對應，人和薄膜兩者相互牽動共生共存的複雜關係。而作品《鏡像》、《藏鏡人》，則較屬於自我內觀獨白的作品，是董旻晉內心情緒的感性宣洩，尤其《自刻像》以自己的五官面容具體呈現，頗有直球對決面對難關的決心魄力。



2022年的新作中，《等待》表現了向內蓄積的動能，意欲掙脫束縛所仰賴的不是輕率而鹵莽地橫衝直撞，而是經年累月地等待，待得能量飽滿再一次向外噴發；《無相》《蛻變》兩件作品，表現了其於所處機械環境中，與其相互拉扯的張力，人無固著之相而相由心生，一個人是機械抑或非機械？是人抑或非人？端視其一念之間及其伴隨不斷的戮力作為，惟有如此，方有蛻變的可能。



「新英雄」作為「超人」，他對抗既有的體制，對既有的真理提出質疑，掙脫既成價值的拖累，深刻反省，深刻思索，勇敢質疑，奮力抵抗，熱情擁抱塵世卻自由自主不受束縛。創造的意義在於自我必須由自己所創造，更積極的意義是必須創造出具有獨特風格的自己、個人獨特風格的人生，這是活出一種具有個人風格的具體實踐方式。「新英雄」作為「超人」的生命意志在追求生存之餘，還應該將自己的生命力淋漓盡致地發揮，展現生命最大的強度。



董旻晉在「人如何成其新英雄」的大脈絡下進行創作，就猶如尼采在「人如何成其所是」的大哉問下進行思辨，最終的結論是，生命並非一場理論的辯證，生命無疑是關於自我如何成其自我的藝術創造，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的藝術家，時時刻刻都在從事賦予自己生命特殊意義的創作，這是邁向「人」的第一步，而奮力成為「超人」的「人」才是「新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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