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廷毓 Liang Ting-Yu

藝術家王冠蓁自2014年至2022年間的繪畫創作，以2020年為創作的轉折，此前主要以壓克力彩為媒材，之後則開始使用油彩進行創作。除了平面繪畫之外，也有從繪畫發展而來的空間裝置與畫布草圖集，涵蓋多樣的藝術形式。並在描繪人物、景物的型態上，呈顯出獨特的繪畫意識及意涵。「幽靈說」（Breathing Ghost）一展，雖以「幽靈」為名，但她的繪畫並不是對妖精、鬼魅的描摹，也不是奇異題材、內容的搜羅；而是對藝術家而言，繪畫始終具有一種難以窺見的面貌，甚至是無可言說的複雜感知。

若是繪畫曾有過「生命」，並經歷了某次「死亡」，而且今日成為「幽靈」，那究竟指的是甚麼呢？眾所周知，1839年左右攝影術（photography）發明之後，法國畫家保羅．德拉羅什（Paul Delaroche）宣稱：「從今起，繪畫已死」（From today painting is dead.）。這種宣告繪畫「猝死」（sudden death），突如其來的死訊，預示其作為再現性的視覺媒介，被當時人們認為終究將被照相機的複製技術取代，視為繪畫出現「瀕死」的徵兆。繪畫行為對一些畫家而言，在今日無論如何都是精神分析式的哀悼者狀態（manic mourners），充盈著憂鬱（melancholia）與哀悼（mourning）的氣息：在被判死之後持續地作畫，如同一種對逝者的弔念，以及繪畫作為古老的形式，要如何對歷史進行超越的焦慮。

展覽標題無法不令人想到，雅克．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借了法文「H」不發音的特性，將「存有學」（Ontology）的讀音，置換成具有纏繞、作祟性質的「幽靈學」（Hauntology），並指向一種因社會、政治和歷史因素而徘徊不散的幽靈。似乎對於當代的繪畫者而言，總是存在一個繪畫史的幽靈，以及被多次宣判「繪畫已死」之後，仍然不死、且持續回返的鬼魅。進一步論，若從「死亡學」（thanatology）的角度，我們看到的是繪畫生命的垂死和掙扎。但與其說「繪畫已死」，不如說在被宣判「死」後，反倒成為徘徊不散「繪畫幽靈」。顏料、畫布成為其附體的介質。提起筆時，等待繪畫幽靈的附體，因為繪畫的歷史如同語言的歷史，比任何一位個人的生命更長久。與其說是人拿著畫筆在畫圖，不如說繪畫操持著任何一隻正在提筆作畫的手。

繪畫對許多藝術家來說，得知其「被賜死」的時刻，是在認識到藝術史和進入當代藝術學院之後。此次王冠蓁藉由系列油彩畫作、碎小集、繪畫裝置等，進行視感、描繪方法與繪畫意識之間多重的辯證。例如，《不知之屋》像是畫作的紀碑，也是一處哀悼之所，隱隱回應著過去的展覽：「在疲憊與等待的時候沒有遮蔽之處」。這一次，藝術家搭起一座以繪畫構成的小屋，收納、拼裝過去2014至2019年的作品。筆者曾經指出，這批作品大多以晃動筆觸描繪人物與其所處的世界，並透過略顯活潑卻不紊亂恣意的筆觸塗抹畫面，細緻而流線的筆觸溢滿畫面，彷彿吾人能望見畫家那雙意圖保持失序卻又壓抑調動的手法。讓筆觸在失序與有序之間，使畫面維持在一種高張而有機的緊張關係之中， 形成藝術家個人極為殊異的繪畫語彙。

值得注意的是，藝術家在2014至2020年之間，將畫布剪成大小不一、形狀不規則的尺寸，繪製於其上的系列作品。近百張的圖幅，如藝術家所說：簡易的圖像類似文字的方式，將閃現的畫面快速擷取，把畫畫視為腦內顯影的載體。 在此過程中觸及「草圖」和「作品」之間的界線，涉及書寫（writing）、素描（drawing）和繪畫（painting）之間的複雜關係，甚而是一種「繪畫—書寫」狀態的素描。以這個角度來看，則呼應著德希達在《檔案熱》（archive fever）裡面提到潛意識要如何書寫的問題——畫布上那些似有若無的筆跡、橫橫豎豎、迷亂無章的的痕跡（traces），這些如幽魂般的軌跡、印跡，恣意串流在新、舊交疊的層層書寫痕跡之中。既是從草圖到作品過程中的繪畫痕跡，也是意識流的書寫和塗抹，指向一處由繪畫構成的非思之域。

在諸多作品中，能看見作畫時的身體動勢，以及對手足、身形的描繪，彼此相互關聯的現象。例如，《休息的人》（2015）、《清晨》（2021）作品中四肢癱軟的人體；《紅龍》（2021）和《遊戲前的遊戲》（2019）畫裡詭異曲折的人物群像，畫面中層疊、摺皺的肉身，癱軟、躺平的身軀，透過筆觸和視覺的動勢被促成，成為一處讓顏料、手足、身體在時間、空間相互摺疊的宇宙。另一方面，在她以油彩為主的繪畫中，《喝茶小杯》、《早餐店奶茶》（2021）裡細微、無神卻又銳利的眼神，讓「嗜睡」與「瀕死」的視線感僅有一線之隔；《太陽雨》、《散步的日子》（2021）中的一切事物，被壓實在混濁、暗沉的油彩顏料上——當觀者仔細端詳畫作，有股無可言喻的寒氣，藉著灰冷、混濁的色感，這種宛若鬼魅般（ghostly）的狀態，形成一種極為異質且陰鬱的「幽冥繪畫」。

總體而言，藝術家對於遭逢繪畫死亡的時刻、症瘊和瀕死意識有著特異的覺察和洞見。每張畫都在顏料、色澤和筆觸層面，進行一種繪畫史的招魂。若顏料在畫布運動，是色彩於分子微粒層次的作用，那麼繪畫從來沒有視覺疲乏的問題。更精確地說，這讓王冠蓁的作品，彷若一種即將投射於現實的「潛影」（latent image）。此種潛在之「畫」，指向尚未成像、還未顯影的繪畫（或是從草稿到完稿過程中的層層軌跡），是一種介於成型與還未成型之間、仍在不斷變化中的動態觸感、並以這樣的繪畫「手勢」來試探的繪畫在畫布平面上「發生」的方法。因此，與其說繪畫死後，才有幽靈；不如說從作畫行為乃至於繪畫本身，都如同幽靈一般的生息、凝煉。在她的作品當中，令我們看到一種異質的動力學（dynamics），在與幽靈交纏不散的關係當中——繪畫再次以獨特的方式，被誕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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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冠蓁個展 Wang Guan-Jhen：幽靈說 Breathing Ghost」

Date | 2023.01.27–02.18
Opening | 01.28 16:00-19:00
Venue | YIRI ARTS 1F
Open | Tue.—Sat. 14:00—19:00
Closed | Sun.—M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