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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泥藝術:【造物的沉思】楊北辰的木質文化與記憶

0000-00-00|撰文者:撰文|王暉之


當記憶被召喚,思緒意念如風行水流,我們穿越時光隧道,進入過往的生命場域。試想,如果讓一段生命的記憶靜止,它會是什麼模樣?那些閃現的、湧動的、甚至仍在變化流衍的記憶,能夠像雕塑那樣凝固嗎?台灣藝術家楊北辰以擬仿物件的超級寫實木雕作品,緩緩凝結記憶與歷史樣貌。被朋友笑稱是鄭伊健加石內卜的楊北辰,有著瀟灑的外表、談笑風生的口才,很難相信,他竟長時間靜靜地與雕刻刀、木料、顏料作伴,在毫釐之間較真,在極細微處用心。一件珍愛的皮衣,一雙穿舊的鞋,一個不起眼的廉價錢包,一本斑駁發黃的古籍,都是他「擬仿」的對象。他擬仿得幾乎一模一樣,維妙維肖、活靈活現,逼真到肉眼望去難辨真假,即便看到「木雕」的文字說明,多數觀眾仍是半信半疑,最好能用手悄悄觸摸一下,這才驚呼:「喔!天啊,真的是木頭!」「再造」物件:超級寫實雕刻的秘密睹物思人,物件往往是開啟記憶的鎖鑰;信而有證,物件也是記憶的信物,它使記憶不同於虛無縹緲的夢境或幻想。在楊北辰的創作中, 「 物件」 是核心概念, 「超級寫實」是表現風格, 「 木頭」是媒材, 「 雕刻」是手法。「 物件」到處都是、人人皆有, 一個物件,也許只是標準化工業生產系統製造的成千上萬同款物件中的其中一個,楊北辰卻往往要耗用半年以上日復一日的雕琢、上色,以求 「 再造」此物。但不可否認的是, 再造之物即便再逼真,本質上並非原物件,它更像 是欺騙眼睛的幻術。那麼,除了視覺驚艷之外,將創作與物件連結起來的那道隱微的意念就更耐人尋思。

如果原物件便足以紀念某段生命記憶, 為何 要再造一個物件? 是什麼原因讓楊北辰20多年來孜孜埋首於仿真雕刻?也許—個最簡單的原因是, 藝術家念舊且惜情, 老物件所喚起記憶與情感的重量,遠遠超過物質本身, 那些摺痕、肌理、色澤, 濃縮了消逝的、不可逆轉的時光, 讓飽富深情的心 靈願意 一再地重溫——當楊北辰 雕刻擬仿老物件, 便是對記憶漫長的反芻與沉澱。為此, 他用大女兒益瑤的小故事做了一個生動 的譬喻, 大女兒對咖啡因過敏卻非常喜歡巧克力, 當她終於吃到 一塊久違的巧克力馬芬時,楊北辰注意到她是用舔的。他微笑地説: 「 越愛—樣東西就越想延長這個過程,回憶也是一樣。」

反芻記憶:作品交疊多重時光

當有人委託創作時,楊北辰只接受有故事、有時間韻味的物件。他會接受某個企業家年少貧寒時用的廉價塑膠錢包, 因為那上面有青春的記憶, 卻不接受 一個貴婦喜愛的價值數十萬元的漂亮名牌包,因為他 看不到情感的深刻連結。看似不帶情感、不帶立場、不帶主觀判斷的百分百擬真仿刻,卻隱藏著更強烈的情感,才足以支撐動輒數月的手工勞作。
而對委託者而言,在原物件之外讓藝術家用木 雕再做一件,更像是一個紀念的儀式:用鄭重的心

情交付物件、訴說記憶中的故事,經由漫長的等待,最後接引物件與孿生般相似的藝術品回家,藉此昇華了記憶也終於安頓了記憶。「是他們的起心動念,一起賦予了作品意義,因此委託人也參與了創作。」藝術家如是說。楊北辰也會主動尋找有故事的物件,例如:他曾參與競標前衛生署長楊志良的公事包,但被郭台銘高價標走而使他擦身錯過。公事包輾轉回到衛生署,他想借,卻面臨合約、保險等諸多問題。當時是楊志良果決地借給他,楊志良說:「這個包被看成寶,只是因為現在還有新聞熱度;一旦熱度退去,大家還不是把它當垃圾。可是當它被您做成藝術品,就會是永遠的文化資產!」

謄刻書籍:一本書凝結百年滄桑
雕刻自己的物件,是一份情懷的寄託;雕刻別人的物件,是一種情感的想像。而雕刻古籍,則是楊北辰從情感記憶跨度到歷史文化的重要創作期。2019 年在毓繡美術館的個展、2020 年在采泥藝術的個展、乃至今年九月預計在四川美術學院美術館的邀請個展,皆展出「謄刻古籍系列」。對古籍的嚮往可追溯到藝術家年輕時留學西班牙Salamanca 大學時期,這座有八百多年歷史的古老大學典藏了眾多古籍,觸摸著沉著厚實的羊皮封面、燙金的書脊、具層次感的書頁,楊北辰深深地撼動。如果說記憶物件觸及的是個體生命經驗,那麼古籍則集合了文化、歷史、產業、工藝以及所有與之相遇的個體生命印記:寫書的、編書的、做書的、藏書的、看書的、在頁首留下筆跡心跡的不同人。他們可能分屬數十個世代,經歷了多少生死流轉、世事滄桑,數百年的因緣遇合,如今都靜止在一本書的斑駁肌理與老舊成色裡。
年輕時的夢想沉澱了20年終於付諸創作。一者因為,古籍稀少珍貴,取得不易。二者,面對古籍所蘊含的厚重歷史感,藝術家要等到中年沉潛了心境、強健了氣魄後才能與之交手。他説:「如果把我過去做的皮衣、皮鞋、皮件比作流行音樂,那麼古籍就是古典音樂、巴洛克音樂,甚至是聖樂。」它厚重、沉靜、莊嚴,造型單純但細節豐富,體相樸素但氣場磅礴。雕刻古籍,藝術家的身體彷彿被數百年的時光洪流裹挾著,書的重量轉化成木頭的重量,這個重量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楊北辰買到了一本1637年的尼德蘭語古巨本聖經,饒有興致地告訴我們,這一年同時誕生了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的《幾何學》與中國明朝科學家宋應星的《天工開物》。除了少數文學經典,他收藏與仿刻的古籍大多是流傳歐洲大陸的古老聖經或聖人傳記。兩年前,有感於新冠病毒肆虐全球,楊北辰首度改變了物件的顏色,他以白色詮釋生命的恐慌、色彩活力的流失、荒涼無語的蒼白,誕生了白色古籍系列。當疫情趨緩,生活慢慢步入正軌,作品上的色澤也慢慢恢復,便有了由白色向原色過渡的古籍作品。聖書的文化符號,加上色彩的表達,使楊北辰的 「超寫實雕塑」有了新的寓意。
透過轉換材質、轉換感官經驗,他將「有用之物」轉化成 「無用之物」,看似柔軟的皮衣再也不能穿了,看似逼真的書籍也不能翻開閲讀了,物件的功能在作品中消失,靜止成記憶與歷史一個凝固的姿態。靜物,本質上是沉思的,因為它抽離了人類的 活動、抽離了當下的時空,引人遙想、啟人深思。
楊北辰説: 「 我喜歡寫實,我喜歡把東西做成寫實的那個緩慢、細膩丶困難的過程。我感覺不是我在駕馭木頭、掌握材料,更多的是我被材料所療癒。」
精神的自虐與愉悅並存在創作的過程中,撫觸著物件的肌理,嗅聞著木頭的香氣,一層層削去木料,那彷彿被包孕在木質深處的時光記憶、文化記憶,經由他的手、他的凝視而重新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