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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泥藝術:【外師造化:鄧卜君筆下的傳統與當代】

2017-11-02|撰文者:文/ 吳秀華(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研究助理教授,獨立策展人) │采泥藝術


外師造化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張璪在唐代張彦遠《歷代名畫記》中對繪畫創作和審美觀的論述,也是傳統中國畫的精神綱領,意即繪畫既要師法自然,又不失個人內心的感悟。以此句來形容水墨大師鄧卜君的水墨畫是最合適不過。

台灣是個多山的島嶼,鄧氏長居於台灣東海岸的花蓮,就有高聳入雲的中央山脈,若未曾到訪過花蓮,觀眾一定會以為鄧氏的山水是純虛擬構築的奇幻仙境。
太魯閣的壯觀峭壁,七星潭岸邊帶砂質感的礁岩,孕育鄧氏自創的「搓點皴」繪畫技法。花蓮的奇峰重巒和巉崖陡壁,全是鄧氏筆下「太虛幻境」的靈感來源,也是他長期對周遭還境的觀照,用獨特創新筆墨去體驗和再呈現後的結果。

二十世纪中國畫改良論
縱然「外師造化」這一觀點在二十世紀的中國畫改革中被視為反對「正統畫派」 的依據和旗幟,但其主張是要突破正統畫派的摹古風氣,鼓勵創新和表現個性為目的。自廿世紀初康有為主張的歷史使命式的改革「四王」 繪畫論起,中國畫面對不同時代的挑戰,也經歷了很長的實驗階段。有曾為政治服務的時候、有主張以西方現代藝術觀念和技巧來改良中國畫的實踐(有以齊白石、潘天壽和嶺南派畫家們的「汲古潤今」和林風眠、徐悲鴻和劉海栗的「引西潤中」兩種取向),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經過對各種繪畫表現方式的嘗試和拓展的實驗後,山水畫家重新回歸傳統,以轉化傳統語言為發展傳統繪畫為方向,找出傳統和當代的銜接點。從傳統藝術精神基礎上發展出現代藝術風格,客觀認識傳統筆墨表現的歷史和價值,成為推動現代中國繪畫(尤以水墨畫)發展的主要方向。

在台灣,藝術由往昔的官方主導,轉為民間各界開拓多元化的局面。台灣政治上民主化之後,現代的、前衛的、新抽象的趨勢,取代以往的鄉土寫實,成為畫壇主要勢力。到廿世紀末,藝術不再純以媒材作分類,強調多元性、差異性和地域性的發展。如鄧氏這群五十年代以後山出生的水墨畫家,便如藝評人崔詠雪所指,趨向以「奇、趣、詭、變、空、茫」為主題,也結合東西文化的「折衷主義」向多元化發展。

這與鄧氏的自述不謀而合:「三十幾年前,一些現代水墨先驅們大喊國畫已死,改革、破壞、丟棄聲浪不斷,我卻在唐、宋、元、明、清的古畫裡,優遊、耕耘,尋找其本質的特色,再加上新觀念的思想與想像,種下了這顆種子。」或許能解釋鄧氏於八十至九十年代中封筆十年的原因。



大器晚成
鄧氏是一位不愛競爭、踏實、嚴謹、執著而又充滿個性的藝術家。他早在年青時,已熱衷藝術創作,廿四歲成功考上國立藝專主修國畫,曾臨摹各代不同的傳統水墨作品。

如民國畫家傅抱石、陳之佛等,鄧氏屬大器晚成。他選擇在三十歲(一般應為是人生確立事業的黃金階段)封筆,到接近不惑之年才重拾畫筆,並成立莫名堂,推出其重出畫壇後的首批現代水墨作品—「空間山水—石情畫意」系列。

他放棄追逐名利、與人競爭的繁華城市,退居山林,遠離繁囂,回歸自然的簡樸生活。其自言:「三十多年來,透過相當的生活歷練,在思維與觀念的形成中,幻想和亂想,卻變成我草圖重要起點。」

由於他對古畫勾皴渲染運用嫻熟,又有很強的觀察和專注能力,加上深厚的技巧和豐富的人生閱歷等,因此能融匯眾長,呈現其對山水的獨到觀念於作品中。他年青時的各種藝術訓練包括陶藝和多年來與自然共處的生活體驗,成就今天鄧氏作品中呈現的另類水墨山水。

「搓」的皴法
中國傳統文化的綿延特質很大程度源於對「古」的迷思、崇敬和遵從,這在民國以前的中國畫壇尤甚。鄧氏以水墨創作為切入點,梳理當代中國水墨在複雜的當代文化背景之下,對於傳統的重新認識和呈現。對於一般大眾,其作品很當代,與文人畫追求的淡雅格調相反;對於他個人,其作品植根於傳統。既不是青綠山水,又非工筆花鳥,自成一格。

在八十年代以自然風光和鄉土寫實為題的包括水墨畫作品,曾一度盛行於台灣,並影響藝術市場。正如很多同輩台灣畫家一樣,對鄧氏也有相當程度的影響。戰後出生的鄧氏出身藝專,國畫技法功力深厚。雖傾向以實驗性構圖,但從不放棄傳統筆墨。《屺雲錯》和《滿月吟》系列,以墨色短線積點成線、編織畫面,並透過戲劇性構圖,將部份細部無限放大,又將山石紋理規範化、圖案化,予人整體一致的和諧感覺,平衡畫面部份誇張的章法格局。

至於中國畫的另一重要觀點便是筆墨趣味。雖然鄧氏的作品從未有以書法入畫的文人意趣,但他形容自己的作品「看似點畫,但卻是搓出來的。用毛筆「搓」出的筆法,是中國古老方法技巧。」及後他更把這些「搓」出來的皴擦,從單一發揮到極致。

毫無疑問,如《滿月吟》一類的作品,充份體現鄧氏深厚扎實的傳統國畫筆墨根底。即使我們難以將他的作品與任何古代經典山水作品直接連上關係,但他的自述清楚表達了其對傳統繪畫技法的採納、體悟和認識 。

總括而言,鄧氏游走於傳統與當代邊緣的曖昧與奇麗之間,正深刻反映出其身處當下既親近又疏離的時代感。

傳統新演譯
有一說指,繪畫於不同的社會文化脈絡中,具有不同的功能和目的。繪畫是呈現現實世界的一種方式,至於如何呈現,以至用甚麼形態和風格呈現,則會因不同文化而有所差別。傳統文人畫便是傾向著重主觀和隨心率性的表達,與當代藝術中強調與社會的關係有明顯的差異。

在鄧氏的作品中從沒有傳統文人山水「一河兩岸」的經典圖式,又沒有北宋巨匠山水的高山流水,但卻有如《磐碞位移》的奇峰異石,如《摘星山》、《抱山擁水石擎天》、《朱岩起白雲.環水潄流下》和《奇石—其實—沙皮狗》等。
在空間營造上,鄧氏的部份作品如《山閒佈石水靈》則氣勢磅礡,全靠他遵循另類透視法,令畫面空間顯得更加真實可感,甚至能達到古代表現景物的「三遠」(高遠、平遠和深遠)的特殊透視法效果。

此外,鄧氏將局部的奇山、異石、瀑布和甘泉等,精心挑選和堆疊,重組構圖,製造古法今繹的視覺效果。如《朱岩起白雲.環水潄流下》、《縈迴水抱石漫一響流》和《泉吟》等,如營造假盤景般,精心雕繪,形成文房清供的新景觀,既增添古雅意境,又令文房清玩這種文人畫常見題材翻出新意 。

從風景到意境
藝術既可以是表達個人情感的方式,又能反映藝術家如何理解周遭的世界。鄧氏的山水畫沒有建築物、沒有人,描繪是純自然的空間,呈現無人的大自然。鄧氏表達的是一種幽靜、靈性、超現實的感覺。這可能是其身處的花蓮、又或是另類空間的個人世界,一個肉眼難以瞥見,需要有想像力去感受的世界 。

他筆下的山石通常置於畫面的垂直正中位置,又或佔畫面的大部分空間,填得滿滿的。空餘的背景位置都會用濃重的墨色填滿(無論具色彩與否)或包圍,鮮明大膽的對比、設色和清晰均勻的輪廓線條,頗有波普繪畫的感覺。

從另一角度看,密雜的線條和豐富的構圖,予人有點難以言喻的壓迫感。然隱藏在山石中的筆觸或線條,由於有一致的秩序感,加上如點般的躍動線條,令本身猶似封閉和寂寞的感覺,轉化為有如動畫一般的活力和動感,使之不平凡。這正如其形容自己的作品一樣,「運用陰陽協調視覺法,達到手感和視覺結合、協調,讓觀賞者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感動。」這個可能是鄧氏眼中的理想世界,又或者是觀眾想看到的世界,又或許是他刻畫那當代人內心孤獨,在追求平靜之餘,又要不平凡的矛盾。

與其象形像真,鄧氏著眼的是事物內在的一面。作品的美和感染力源自畫家想表達甚麼,這正是傳統文人畫所追求的意境。形神勝於模仿或形似,繪畫是表達畫家心中所想。鄧的水墨畫表達了自然形態以外的想像空間,讓觀眾看到大自然與美的共存,這也是每個人心中所渴求的。這也許是鄧氏作品備受稱許的原因之一。

「矛盾」工筆山水
鄧氏的工筆山水,有明顯的輪廓線和富於如圖案般的裝飾性山石,且畫面不失豐富細節。在技法上,他筆力非凡、線條細膩、造形準確靈動、構圖巧妙、欹正相倚,疏密得宜,更創設獨到的「搓點皴」。

鄧氏的作品出現雲霧瀰漫的場景,與郭熙《早春圖》描繪雲霧中的山巒有迴然不同的風格,也不是倪瓚等文人畫家推崇抒「胸中逸氣」、表現「清高堅貞人格」那種寄情托志的隱逸山林。不談鄧氏的重彩水墨,即使是純黑白的水墨作品,如《應山合水》、《石浪漂青》和《鍺岸銀浪》等,用工筆描繪的重巒疊石而成的海岸線,結構緊湊,予人一氣呵成、迴腸蕩氣之勢,既是仙境與現實的聯繫,也是他個人對大自然的獨到解讀方式。

鄧氏在筆墨之中摻入了自己的心性,即那種偏愛重覆的表達手法。通過相似的山石輪廓、形態和筆觸,形成有趣的躍動節奏,不斷在畫面中呈現。他說:「在繪製過程中,雖然形式元素簡單,重複又重疊,反覆也無聊,無奈卻要持續,產生相當多的矛盾。」這就使他的「矛盾」工筆山水,在當代傳統之間找到了一個適合自己的兼收並蓄的方式,慢慢地形成其鮮明風格。

富魅力的賦彩
總括鄧氏的作品,具有超乎尋常的想像力,成了其作品鮮明的特點。他的工筆重彩山水均以超現實的幻境出現,一個如幻似真、局部卻又完整的世界,遊於現實與虛幻之間,又相互交融。

特别濃麗的渲染技法,能看到清晰的線條和皴擦的痕迹。這使鄧氏的畫面在精工之餘,反而又出現了拙樸的氣質,力圖形成自己的工筆山水新圖式。既有古意,又添新意,别具一格。這就是在工整嚴謹的觀察和技法的基礎上,生發出關注的個人情趣和自由意境。

鄧氏注重內容和和諧統一。形象的典型性和造型的裝飾性相結合,是其山水的重要特色。可能受到圖案畫或現代動漫插畫的影響,設計的觀念和語言融入了其工筆繪畫的意識中,形成了他獨具一格的繪畫語言。筆下的葉,化做設計中的點線面相互依存,構築於畫面。

鄧氏的構圖形式也是追求出奇制勝,這更加強了畫面的裝飾感。不論是大幅小幅、簡單抑或繁雜的畫面,都精心審度,反覆推敲,達到密不雜亂、疏不空虛的藝術境界。在感悟與表現自然中推陳出新,再現大千世界的豐富和多樣性,那虚無飄渺、如幻似真的美麗仙境。

這都藉由其如夢如幻般的場景,隱晦地傳達他心中的夢土,在奇險扭曲的筆觸下呈現的山巒與屋舍,有著百轉千迴的深思熟慮,是那種大山大水的波瀾壯闊,與台灣濕潤氣候下的混血結晶,而獨自隱身於畫中的人物,有鬱鬱寡歡的呢喃,這是他對「時代深感無力之餘的一個對歷史與未來的眺望」,從畫中得以自我治療與釋放焦慮,而這些被他寄情的山水則成了其江山一統的桃花源與物我兩忘的烏托邦。


鄧氏作品游走於實景與實景啟發的造景之間。他對山石和瀑布甘泉情有獨鍾,以獨特的風格重新建構其眼中的景緻山水。如果觀賞山水畫目的是要感受大自然的氣息,甚至為了漫遊畫家筆下的山水間,達至卧遊的境界,鄧氏的作品定令觀眾有不一樣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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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代延續晚明以來尊崇吳派的傳統,出現所謂四王,稱其畫風為「正統畫派」。
2.四王是指清初的王時敏、王鑒、王原祁和王翬四位姓王畫家,他們承續明末董其昌衣缽,以摹古為宗旨。
3.崔詠雪:〈中國傳統水墨畫的遺緒〉(台灣文化部網站)http://theme.ntmofa.gov.tw/artnew/html/3/108.htm 瀏覽日期 2017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