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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泥藝術:【魔幻視界 - 鄧卜君水墨的空間改寫】

2017-11-03|撰文者:文/王焜生 (「墨幻搖滾」策展人,藝評家)


即便藝術的發展橫亙千年或更久遠,東西方的藝術創作也從大相逕庭,一直到全球化語彙的融合,以及媒材不斷更迭演進,油畫從西方傳到東方成為藝術家經常使用的創作媒介,唯獨水墨始終是東亞藝術創作的獨特形式,當代水墨更在近二十年來不斷被討論,從形式到內涵藝術家與評論者都是圖另闢蹊徑,力挽受西化影響成為弱勢與頹敗的狂瀾,「當代」一詞只是借用於與傳統的區隔,然而在創作的本質上也因為每位藝術家的心性而各異其趣。

西元四世紀東晉時代,水墨已經具備獨立的繪畫形式,然而人物與佛像的描繪仍重於山水風景,南北朝時代(420~589)顧愷之、宗炳、王微歸納整理出繪畫上空間表現的方法,第一幅具有中國性格的山水畫是顧愷之的〈雪霽望五老峰圖〉,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山水畫論則是宗炳的〈畫山水序〉,這兩位藝術宗匠開創了具有中國文化意蘊的山水畫,加上廬山東林寺東晉時的慧遠大師所標榜的神韻,共築了中國山水畫神聖的穹廬。唐代的山水畫讓用墨普遍化,宋代成為中國山水畫的成熟期,北宋李成、郭熙、范寬、米芾展現水墨渲染的層次,結合筆線與色彩;南宋劉松年、李唐、馬遠、夏圭以皴法作為理論基礎,成為最大的影響。墨即色彩,亦如張彥遠所言「運墨具五色」,成為中國山水的黃金盛世。明代緊接元代之後,民族家國背景,使得山水畫走向文人畫風,脫離現實,以抒懷胸中壯志,藝術史學者高居翰(James Cahill)認為,明朝晚明(1570-1644)水墨畫成為文化菁英之間的一種藝術「遊戲」,透過水墨繪畫作為交流,成為當時的形式主義,直到明末清初的石濤一改風氣,他也曾言:「筆墨當隨時帶走」開啓了新的變革。

談論當代水墨不一定必然從歷史出發,但是觀看鄧卜君的創作,從歷史回看水墨的演變則可以有清楚的脈絡猶如一條明晰的路徑。傳統中國山水的元素是藝術家作品中一再出現的特質,從紙本設色、用筆墨法、構圖佈局的上下左右游移、山石的皴法、墨色的渲染、筆勢在在傳承於前人。當代藝術經常被認為全面介入現實人文關懷,不再堅持不食人間煙火的出世態度以走向觀眾的視野。觀念水墨、抽象水墨、表現水墨,近年成為當代藝術中的「前衛水墨藝術」。 這涉及到水墨藝術的「現代」與「當代」性轉型。實驗水墨一派藝術家認為水墨可以是中國文化身份的代表,但水墨那種古典的非現代的意蘊及樣式又必須革除,以取「現代」的全新樣式。因此,「反傳統」是「現代水墨」藝術家的首要任務。然而這樣的觀念與做法並非鄧卜君創作的源頭,在他的創作中不論紙質的選擇、墨色的運用到筆法的運式自有古典的美感與旋律性,而且還是不脫文人風格的抒懷。當然時空遞迭,水墨藝術創作不在藉景以消胸中塊壘或者是隱喻出世遁逃的不得志,而是在傳統的基礎之上累積現代性的精神。

藝術評論家認為,在中國以水墨而受西方注意的藝術家在兩條路線上行進:一是立足於國畫體系,借用西方手法和元素進行改造;另一則是立足於西方藝術體系,本質上創作的作品屬於西方語境,而水墨只是他們所借用的手段。這些理論或許能用來全是中國當代水墨的創作脈絡,然而用於台灣的創作背景顯然不太合適,藝術家生活背景並沒有對傳統文化的破壞與對過往歷史的缺失感,因此刻意營造符號與圖騰是第一個不存在的必要性:其次台灣進行水墨創作的當代藝術家也無需對於過往進行批判或者再次使用類似文革的方法來否定傳統,這些都讓生活於台灣的水墨藝術家的創作具有一脈相承的文化底藴及語彙,這也是觀賞鄧卜君感受更多屬於人文情感的部分。就材質本身而言,水墨如同油畫不具備當代性,不若新媒體藝術的產生在於時代產生的新媒材,藝術家藉以改變原有的功能轉化為藝術創作的一部分,水墨一則源自於傳統,創作的形式因藝術家的個性而有不同,這不存在所謂的當代性反而是個人化。因此我主張沒有所謂的當代水墨的討論性問題,需要去討論的是藝術家運用水墨所創造的風格與精神性,因此任何傳統的材質都可能塑造出當代的特質。

鄧卜君的作品構圖是其創作的一大特色,而且俱有非常鮮明的個人風格。傳統水墨畫的獨特法則「賓主」、「虛實」、「疏密」、「繁簡」、「墨白」、「濃淡」、「穿插」、「趨勢」、「開合」使複雜變化的畫面趨於統一調性。南齊論家謝赫的《畫品》中提到六法: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肯定根據對象造型的必要性,也提出理解對象内在性質的重要性, 筆墨更是表現對象的手段。六法論提出了繪畫理論體系的初步完備框架,從表現對象的内在精神、到藝術家對客體的情感和評價的描繪,以及運用筆勢刻畫外形、結構與色彩,從而進行完整平衡的構圖。以這些精神來檢視鄧卜君的創作便可以遊刃於他所創造的世界。這個世界並非他每湍觀察台灣東部海岸線或杉林岩石所描繪的風景,更多的是藝術家內在超脫現實的想想,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構圖佈局與造景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識別性。

畫中的風景不存在於真實的生活情境,也無從發現,藝術家營造了似真如幻的虛擬人間,彷彿存在人世,細看卻又充滿幻覺,如同魔幻境界。「魔幻寫實主義」 最早出現於德國藝術評論家佛朗次羅(Franz Roh) 於1925年出版的書《後期表現派:魔幻寫實主義,當前歐洲繪畫的若干問題》。當時德國盛行後表現派運動(Post-expressionist Movement), 引發羅撰寫此書動機。然而魔幻寫實文學作家在小說中創造「新的現實」(New Reality), 或用不同於1930年代社會寫實主義的觀點,來看已存的事實卻更具備鮮明的特質,比起視覺藝術也更為世人熟悉。

水墨創作進入當代時空,不斷在找尋新的發展與表現形式的同時,論述也出現當代水墨的新詞,用以與過去傳統水墨的分野,然而水墨表現永遠在材質使用上永遠與其他媒材有截然不同的呈現,自始從沒有改變過,創作者的內在精神與對藝術的詮釋才是使其有別於他者的特殊性。

鄧卜君的水墨不是傳統文人的抒懷路徑,也不是在全球化追尋跨域的抽象表現,雖然在內心對於陳舊觀念的拘泥他是反對的,但是卻也鐘情於傳統透露出來的深層內涵與情感,因此對於古董的涉略專精經驗,鄧卜君從中找尋到貫穿古今與穿越時空的創作面貌,對於水墨的普世價值的理解之外也有著重新的想像,作品裡清淡的放浪與挑釁不在反動,而是一種開闊的心境,無為而為,任何不可能都是可能。他無意棄絕傳統,從紙墨設色到潤筆皴法都在傳統之間遊走,他的功夫底藴深厚但又不被陷在水墨應有的框架之間,空間佈局更是一絕,除了自古以來許多水墨畫家使用的多重視角之外,他將現實與想像同時佈局於畫面之中,甚至連遠近距離以及尺幅都被幻化成超現實中的現實。水墨畫無可取代的氣質與高雅從來不缺。鄧卜君的作品還有他個人的主觀,特別是去歷史的與去地域的特色,這不表示他反對傳統,其實他是熱愛的,但這些都不足以滿足他在創作中的需求,即使回探歷史或者在生活環境中找尋都不及於他內心的想象來得更幅員遼闊,因此一個盆栽可以幻化雲霧裊繞的山水,充滿神秘境地的縹緲山間其實只是他神來一筆的空間再造,作品中的超現實幻境在文人的筆墨中也充滿了稍許的幽默。

鄧卜君超寫實的畫作具有非常清晰的焦點 (Ultrasharp Focus) ,不同於一般繪畫的方式依據視覺焦點,逐漸將較接近遠方的物體,以模糊的方式呈現,他則不分遠近的物體,都畫得相對清晰,因而在視覺上產生奇特的效果;構圖上強烈的客觀性 (Objectivity),以及對物體的興趣,減少主觀的情感投射,因此讓觀者與作品之間的聯繫更為直接而不受創作者所牽引;同時冷淡的 (Coldness) 經營畫面,呈現缺乏情緒的氛圍,以「理智」(Intellect)而非「感情」為訴求,使得近處和遠處的視野以向心性的 (Close and Far View:Centripetal))處理方式,讓觀畫者被魔幻寫實刺激引發「理智」的反應,近處的視野與注意力被遠方景物分散。超大尺幅的盆栽宛如寫實一般,卻在景中發現不斷延伸的風景,遠處風景又似乎近在咫尺,這些不斷變幻的視覺曖昧,成了鄧卜君作品的迷人之處。

鄧卜君的創作不僅是材質的選擇與運用上,甚至是他所使用的筆觸與技巧,傳承自中國水墨畫的內韻精神,「用筆難,用墨更難」,筆與墨是一體兩面,墨從筆出,筆由墨現。然而水墨本身並不具有生產新的視覺機制與認知秩序的可能,唯有藝術家本身才能轉化此視覺的多樣性。超現實的語境呈現了鄧卜君作品的獨特,不論從多方的視角與空間產生了迷幻多重的氣質,他的作品帶有遺世獨立卻又自得其樂的精神,出入於塵世與幻夢之中,文人筆墨美學在他的作品中去除了神聖性,得以在人世有了搖滾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