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蘿拉・琳伯格（Laura Limbourg，b.1996）的繪畫，就像參加一場在東南亞海邊舉辦的唐人街蒸汽波（註1）派對，裸露青春胴體的女子們在濕熱的環境裡脫妝，自顧自地擺起姿勢，對觀者的打量蠻不在乎。在派對裡，抱著錦鯉三點不露的男童，入定於靜物與風景的世界中，並與我們對望。

這場派對並非全然是興奮與歡樂的。直到我們走進之後，才會注意到形象浸染於麻布內的張力。藝術家選用了強烈的對比色，以透薄的壓克力顏料和塗鴉般的線條素描，在未打底的麻布上描繪出另類的極樂情調。如水彩和水墨般暈染的畫面，使形象瀕臨溶解，進而暈開圖像與對象指涉之間的明晰性。

蘿拉出生於比利時、生活在布拉格並就讀布拉格美術學院（Academy of Fine Arts in Prague），2020年曾以交換學生的身份到台北藝術大學的環境中交流。此次在伊日藝術計劃的首次個展「Dragon and His Tale」，承襲了蘿拉近期以新具象主義式的繪畫語言，表達對於性別關係的關注，並以自身經驗詮釋當代視覺文化中的跨文化美學交融。在此次個展中，我們可以在人物細節、塗鴉式的輪廓掌控、薄疊色彩的浸染與構圖思考等面向上，看見蘿拉對於形象、線條、色彩與圖像的獨特詮釋。

作為一位年輕時便具有創作識別度且獲市場青睞的年輕藝術家，蘿拉時常在繪畫裡融入生活經驗中時常注視與關照的對象物。「Dragon and His Tale」的展名，便是取自於她在生活環境裡時常駕駛的飛機的名字。在近期的繪畫作品裡，蘿拉吐露了對華人文化中、傳統物件形象的興趣，將穿著性感、或裸露身體並展現不同姿態的女性為題材，她讓這些人物與動物、靜物置身於鮮明的單色背景中，成為一幅幅在晚期野獸派般的色彩空間觀、當代視覺文化圖像以及水性顏料的暈染特性中，探索繪畫在新自由主義之後的文化融合。

東南亞旅行中的見聞經驗，是促使蘿拉進行近期系列創作的繆思。與她所關注的性剝削現實世界有些許不同，在蘿拉繪畫中的女性是主人翁，男性的形象通常都是未成年的兒童。他們的形象近似於中國傳統藝術中的大頭娃娃，其喜感福氣的豐腴臉孔，可追溯至《舊唐書·音樂志》記載的鄞江民俗大頭和尚。而大頭和尚的形象在漢人傳統文化節慶中，則是「月明度妓」這個操演性別倫理的佛道劇文本的主要角色。在元代劇作家王實甫的故事裡，南海觀世音菩薩淨瓶內的楊柳枝因為沾染了俗世微塵，而被處罰落入凡間化身為名為「柳翠」的妓女，直到後來經由羅漢月明尊者對柳翠說法，才讓她醒悟升天。在中國的節慶遊行中，柳翠與和尚的形象往往是成雙成對出現，藉此傳承男性與女性在傳統文化裡的性別關係。然而藝術家在她的畫中描繪了另一種極樂天堂的反差。抱著錦鯉的大頭娃娃尚無暇為性工作者們說法超度。他們通常被個別描繪在不同的畫布裡，女性時常是身處在一個意圖侵犯她們的性剝削環境之中，她們跟環境之間的關係，意味著蘿拉在繪畫中表達的能動性。

例如在〈P-51 with girls〉（2022）中，青蛇昂揚著對正要離去的飛機吐信，身旁留下的是染著朱色長髮的兩位裸著上身、穿著黑色韻律褲的失神女子。又或者在〈Jungle Joy〉（2022）中，海豚的型體與青蛇都朝向女子的身體。右上方的女子作勢將雙耳瓶舉起以此攻擊、威嚇。蘿拉一方面以人體與動物詮釋性剝削與欲力，二方面也透過色塊形體的視覺指向性，產生了引導觀看的作用。蘿拉讓慾力驅使的獸性與野獸派式的色彩表現，激起了具有層次的視覺張力，然而，直觀圖像與色彩時散發出的暴力，卻又在薄塗顏料的暈染過程中稍微被消解了。

雙耳陶瓷瓶是蘿拉時常在畫中描繪的對象物之一，在〈Nightshade〉（2022）中，這個青花瓷容器在黑暗中散發微光，淡薄的湛青色靜默了原本熱鬧的世界。藝術家將這些陶瓷瓶視作特別的對象，它們總是散發著光暈陰影，這些易碎、美麗又具有子宮意象的容器，也指涉著藝術家在其中發現的陰性特質。

如此的陰性特質，是蘿拉用來調解強烈對比色與圖像視覺暴力的方法。儘管蘿拉在色彩空間的使用上靠近野獸派，但畫中女性的冷漠眼神與主體意識，卻不禁令人聯想到馬內的〈奧林匹亞〉。如果後者是以直視觀者的冷漠眼眸與遮住陰部等動作，作為對古典女性之美的拒絕，抑或是與觀者凝視之間的角力，那麼在蘿拉的畫中，藝術家便是以浸染到畫布之內的濕潤色彩，讓形象模糊、脫妝，作為阻斷人物被意淫的途徑，進一步讓觀者。化名奧林匹亞般的命運，浸染蘿拉畫中的這些女子脫妝後的面癱眼眸裡。觀光客們通常把她們視作滿足他人慾望的性工作者，但蘿拉並不讓她們成為帶著我們漫遊異國情調的伴遊者。

在跨文化與國族的繪畫現代性討論中，我們不難聽見各種「東西方文化融合」的實踐面相。蘿拉的繪畫，或許是讓這樣的議題在消解國族框架與藝術史使命之後的今日，有了更自由且層次豐富的可能性。蘿拉是這麼樣的一位合成主義者，在繪畫實踐著一種蘊含性別意識的新具象繪畫語言。不只如此，她也在調和繪畫創作中既定的性別框架，並嘗試扭轉圖像與形象既存意義的表現與詮釋。這種新世代繪畫中的合成主義，正在透過新具象風格以及個人回應現實世界的創造欲，探索繪畫如何作為一種在委靡不振的狀態中、依舊有效包容新與舊之事物的藝術語言。

註1：蒸氣波（Vaporwave）是一種出現於2010年初網際網路社群的電子音樂和視覺藝術類型，這種類型通常會將諸如椰子樹、石膏像、夕陽、賽博格網狀空間、低解析圖像或是80-90年代商業廣告影像等衍生視覺元素進一步合成，表現一種被動的接受、失落和委靡不振的情緒。

撰文／陳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