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貺怡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專任教授)

林文政並非專職藝術家，他的正職是新萬仁製藥公司的董事長。而且繪畫只是他諸多興趣中的一個(據說他的興趣多達13個)，不過卻是維持的最久也最投入的一個：他2005年拜師學藝，曾長達7年從台中開車到台北上課，也經常將每天晚飯後的時光全數投入繪畫直到就寢，最終受邀參加台北藝博、釜山台北國際交流展等專職藝術家的展覽。這樣的一位畫家我們應該怎麼看待他呢？

1995年法國作家Alain Sevestre出版了《謙虛的藝術》 (l’art modeste)一書，提到除了我們所熟悉的藝壇專職藝術家之外，其實有數以萬計的作者們並不打算引人注目，他們在形式上或跟著某個老師學習，或模仿心儀的大師。他們所繪不外乎風景、靜物、人物等單純的題材，也並無任何野心想成為留名青史的偉大畫家，或顛覆傳統的前衛畫家，他們只是感受到一種「填補內在空缺」的需要。法文稱之為「星期天的畫家」(peintres de dimanche)，意指平日有正職，利用星期天作畫以培養興趣或抒發身心的畫家。林文政似乎即屬於此類。但我們千萬不要輕忽這種「謙虛的」創作形式，或認為它毫無價值，完全被歷史排除在外。其實高更在成為十九世紀藝術的傳奇之前，也是一位星期天的畫家，他週間在證卷交易所工作，周末到畫室學畫。而觸及無數心靈的梵谷數度想進入藝術學院卻以失敗告終，最後自學成家。我們不能忽視他們的原因是這些「素人」藝術家們的創作被人類學家Lucien Lévy-Bruhl稱為「前邏輯精神狀態」，強調其創作中的原初特性。而藝術家杜布費(Dubuffet)則倡議「原生藝術」(art brut)，並下了如此的定義：「各種產品(素描、繪畫、手工、捏塑或雕刻的人物等等)表現出一種自發性及高度的創造力，與一般藝術或文化的僵化產物無甚關聯。而其作者是一些不知名的、完全不屬於專業藝術圈的人物。」

所以「星期天畫家」的作品之意義，在於宣示創造力(creativity)是一種普遍的能力，每個人都可以實踐其創造力，而自由的創造存在於無名的大眾也存在於專業藝術家。藝術的本質並非完整的美學商品，而是一種面對世界時自我指涉的態度與其實踐的產物。所以我們可以猜測林文政之所以對繪畫樂此不疲，其實來自於他在實踐中能享受到創造的快感，而他的作品因無專業框架的限制，自然也不屬於「一般藝術或文化的僵化產物」。

林文政的作品以風景畫為主，他喜歡畫名山勝川，例如他繪製了多幅玉山、山川水景或有浪花的海景；也喜歡畫構圖頗為類似，但色彩較為奔放的樹叢或林間小徑。他的風景畫視角與構圖較為固定，例如通常採橫幅、地平線在畫作2/3之處，平穩的三角形構圖。厚塗、薄塗的顏料略顯隨興，筆調較為輕鬆，喜歡以中性色調表現一種灰濛濛的氛圍感，較無艷陽高照的光感或高明度彩度的色彩表現，顯得非常「謙虛」。不過他也畫了一批調性與前述作品有所差別的「人物畫」，這些作品充分的表現出前述「面對世界時自我指涉的態度」，不僅場景變得豐富有趣，包括城市風貌、室內與室外風景等等；且所營造出來的場景顯然比他的風景畫多了許多主觀意識，因而遠離了「實景」，走向一種浪漫主義式的直觀與想像，構圖也變得大膽與多變。例如〈憩〉以移動視點呈現的家具、〈洗滌心慮〉的歪斜牆面與窗戶，〈浮生若夢〉更是大膽拋棄單點透視的三度空間呈現，將水底與陸上的世界並置且結合為一，人物與動物共處，大小比例各不相同，色彩也前所未有的繽紛，彷彿進入了作者心靈裡的夢想世界。〈春遊時光〉背景中的粉紅色樹林彷彿從高更的象徵主義畫作中走出，前景的野餐墊呈現了一種超現實的透視。而〈寂靜〉、〈等待〉、〈奔逸〉與〈追憶〉則像是一首人生四部曲一樣，以簡約的構圖，孤單的人物或動物，與具表現力的色彩，講述著作者生命中不為人知但卻又令人感到熟悉的故事。林文政的人物造型帶著一種拙趣，但正是因為這種稚拙，帶出了藝術家的率真與質樸。而這種率真與質樸，正是「星期天的畫家」所獨有，是專職畫家們學不來的。

REFERENCE

林文政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