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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臨畫廊

【返景入深林】當代水墨的內在觀照

  • 展期

    日期:2015-08-08 ~ 2015-09-20

  • 地點

    月臨畫廊(台中市西區英才路589巷6號)

  • 參展藝術家

    袁旃、李重重、許雨仁、李茂成、吳士偉、李螢儒、吳繼濤、林莉酈、葉采薇

  •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鹿柴〉‧王維

    年輕之際,讀這首詩覺得太簡單,簡單到不知所云,反正總覺得王維描述了一個景象,卻沒留下什麼特別的說法。步入中年,記憶日漸衰退,記得的詩沒剩幾首,卻隨著經常步履山林之際,在淡淡享受箇中滋味的同時,這詩竟悠悠的滲染在腦海裡,遙應著王維隱居輞川別業的風景寫照(也是中歲!);隨後,北宋蘇軾寫出的「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更是自在著物我合一的人生禪境——詩人們看似無所事事,卻往往在隱居之處流連徘徊,照見世俗之人無法辨識的處處生機。畫家創作不就是這件事嗎?看似平凡,卻又生機盎然。即使沒見過畫家,但畫中已經呈現了形象輪廓,而精神、人格、藝術觀,皆以筆墨映照在作品上。

    19世紀美國作家梭羅(Henrt David Thoreau,1817~1862)從28歲開始,隱居在瓦爾登湖,他寫下如:「……我是它的圓石岸,漂浮而過的風,在我手中的一握,是它的水,它的砂,而它的最深邃僻隱處,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雖仍讓我著迷,卻總覺得說多了——古今哲人思想說法不同,西方顯然理性多了,卻不見得比較高明。面對當代臺灣的藝術課題,不斷隨著西方哲學思維與論述辯證,發展出謗諫社會脈動的企圖,卻不見超脫俗見的崇高理想,隨著缺乏內視自覺的社會對立,與瀰漫虛無、被殖民卻又斷裂本土的哲思批判,抑或前衛、當代與繪畫間相詆毀的學術爭辯,都使人心生徒勞。於是乎,相對於前衛藝術以龐大美學、哲理支撐,並伴隨著知識論述、藝術代工,以博取更大空間的計畫執行的同時,水墨人卻相對以更隱微、更玩味、更趨於內在的思考去探索自然與生命,即使創作者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反覆話語,也可能只是生命機遇中的無可言說,藝術本身原來就無關話語清晰的強辯。大體來說,水墨畫家們經常迂迴著去處理自己認為極其重要的創作態度,其中或許包含著日常的書課、刻印、讀書、偷閒……等等,也很少趨屈於某種展覽特質,這倒成為水墨圈子極為特殊的氛圍。因此,試圖提出展覽方向時,反而是要自問:展覽試圖從作品中閱讀出藝術家所表現的何種特質?而非要藝術家自己說出什麼企圖。回溯近代張大千、溥心畬、江兆申、余承堯幾位前輩,所顯現出畫品與人格間的精神串聯,或是博大繽紛、或清逸且典雅、或倔傲而和煦、或壯闊富詩意,皆是水墨歷史的典範,那接續下來的發展呢?

    九○年代我還在唸書的時候,當時水墨界從中原懷鄉與台灣本土的論戰中,輾轉為水墨正統與邊緣的世代交替,尚維持著學術上的執著;如今的現代派革新,以管窺歷史的媒材偏頗,形式主義的抽象浮誇,挾著海外、拍賣的成交衝高,雖已成水墨主流,然而展覽中爛芋充數的複製式樣,仍令人不敢領教;當水墨市場在中國興起後,文人情思再次成為焦點,卻已然靠向借屍還魂的古董囈語,與迎合西方品味的混種東方情懷……。對於檯面上兩岸水墨畫家的創作型態,與大環境的種種無力,與還是讓我欲言又止。

    簡單來說,無論是過往筆法重複的當代山水,或是率性流氣的寫意表現,轉換到如今鉅細靡遺比擬攝影的新工筆,與稼接西方形式的混合、變種水墨,筆墨與傳統看來不是綁手綁腳,就是屈從前衛的自廢武功。筆墨不是桎梏,而是昂揚個體精神的憑藉,傳統也非教條,而是書畫形式典範的留存。但筆墨何物也?不畫畫的人視為無稽,其中不乏在學術界執教闡論者,這算是「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爲道」嗎?我不敢肯定,但年輕一代將之視為無物,說是無須背負傳統框架,那就不免人云亦云了;凡改革創新論者往往獲致一時傳頌,而捍衛傳統價值則不免蔑譏迂腐,回溯歷史演變的過程,最終的中道都不急於一時強辯。關於筆墨的意義,簡單來說,從(南朝)梁元帝蕭繹以「筆精墨妙」述及表現美感與材料精妙,到五代荊浩以「有筆有墨」追求用筆的法度與用墨的明暗,以提升處理物象形體的掌握,筆墨都是屬於表現技巧所用;元、明之後,因趙孟頫提出以「書畫同法」去拉扯形似(再現)與內在抒意(表現)間,存在於藝術上的可能底限,便產生水墨畫史上最精彩的個體精神昂揚;至於清代石濤論及山水筆墨表現時,指出「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去體會自然氤氳萬物生機下,筆墨在「境與意合」間的內化與昇華,更超越以物我兩忘的自在天機。

    簡單來說,筆墨便是「境與意合」的實踐,境以畫面形式呈現,意以筆墨伸展契合;筆墨純為形式、風格服務,夠用於自己的風格便可視為適切的筆墨,並進一步釐清意境高下優劣,就這個層面來說,對傳統理解多少也無妨,更無關筆法承傳帶來的困頓。然而所謂高下優劣,難道就純屬主觀而毫無標準?也不盡然。書畫史上對於筆墨的評述確實有其核心,如美學上的逸、神、妙、雄、厚、重、拙……,皆有其旨趣,即便如明末傅山所提「寧拙勿巧,寧醜勿媚,寧支離勿輕滑,寧直率勿安排。」也是試圖要以拙、醜、支離、直率的直接感受,去解放巧、媚、輕滑、安排的刻意設計,然而看待傅山書法線條中那強大、昂然、飽滿的底蘊與張力,當然是從正統筆墨而後的個體超越。當代水墨太過突顯畫面安排,反而使我們看不見藝術的內在真誠,但所謂畫家的內蘊、人格又過於抽象難以理解,因此在繪畫中不可避免要透過形式的實質藉助,如造型(應物象形)、色彩(隨類賦彩)、構圖(經營位置),使我們反而遺忘筆墨所散發的神采氣韻,可如果氣韻不藉助這些語符、法度的層次沁滲,又很難給予人視覺的感受——繪畫其實是藉助形象去傳達內在,畫什麼也不那麼重要了。這一路要從無比空虛到內在澄澈,從藝術史的挑戰、跨越到歸返自身的觀照,一切均需曠日彌久方致精深,但並非全然難以企及……。

    十年前我策劃「人文當代」(2006)展覽,將人文意義視作書畫的最終堅持,「人文」所包容的是「筆墨」所展現創作意圖的精神支撐,「筆墨」是傳導,是書畫藝術除了形式之外可以表達自身內在情感的獨特取藉。當時邀請了正值壯年的卜茲、于彭、倪再沁,但倉促之間他們卻相繼病逝,銓居兄發來訊息道是「知音凋零」,我不免傷感欷噓!照理說這個展覽絕計少不了他們參與,但諸位前賢的壯年仙遊,也使得後續者見不到他們更大的能量。而這個從正統中國書畫發展,到面對台灣土地進行藝術、文字批判的力量,也宣告暫時終結。但歷史潮汐何時曾經回流?以這幾年年輕彩墨(以水墨賦彩為主)藝術家、團體做得努力,市場看來也一片大好,卻似乎不易引起我的共感,恐怕多數是卡漫插畫下的形式徵引,卡漫插畫是通俗美,是生活經驗的嘲諷,擷取做為藝術雖非虛妄,但藝術之所以昇華為筆墨意境,便在於淬鍊個體的精神舍利;當前水墨即使不乏形式聳動精彩,或以敷彩完備遮掩筆墨的粗糙,然而抽剝其藝術理念,卻往往簡單得近乎透明,這中間剽抄因循、意圖淺顯、務求有趣,還少了上一輩認為重要的,對人、對傳統、對生命的理解,便急著展翅高飛,社會給年輕人掌聲的同時,是否也提早折翼他們回頭看待的機會?今日藝術市場的繁華景況,造就這錯綜複雜的糾纏,要不是我沒跟上,那就是我老了。

    就如同我文前所闡述的,在這個展覽裡多數水墨畫家的藝術思想,早已成就在他們過往的清晰畫歷中,面對這時代潮浪外的內在觀照,顯現在作品語彙中的堅持與完備,已無須再加上任何溢美之詞——甚至在展覽中提出什麼作品也沒什麼差別,相信短期間內不會有太大的變動——因為他們向來都是按著自我的節奏去展延出個體的畫風。

    大約從九○年代初期,我接觸到袁旃(1941~)的作品,看著畫家一路從溥儒、董其昌、Matisse到當前瑰麗的色彩圖案,這對美術史的學習、徵引轉換,到極盡想像、天真、浪漫的童返歸真,更趨明顯返照自己成長歷程的真誠。而見到李重重(1941~) 筆墨世界裡的淋漓酣暢,分明就是色彩的魔術師啊!那畫面隱藏的速度、詩意與酣暢大氣,不是壓抑的文人渲淡世界,而是自然世界的燦爛繽紛。典型雙子性格的許雨仁(1951~),其油彩畫所呈現的沈重與黏膩,一如本質的草莽,但相對體認中國文化的深沈後,其水墨筆調近似苛求的簡約更令人訝異,這野趣、奔放、粗獷與純淨,無疑拉扯著自身生命直覺的擺盪!相對於李茂成(1954~)情性的質樸、率真與安靜,與對佛禪思想的自持,創作對他而言,那層疊筆墨混融下的植披皴染,無疑是種種修練過後的內在刻痕。而隨著對吳士偉(1957~)認識越久,越理解他藝術品味的不可變動,畫面中屬於美的、紛亂的,皆是煩紊自憐與困擾的化身,也是他性格裡無法解開的縮影,一如他所蒐集的每道鎖片。李螢儒(1963~)透過正統文人筆墨化育所追尋的,亦是對於所屬內在精神的闡揚,近年來在移居山林後,無疑真正有機會落實自身與土地、筆墨的呼應,將是他面對藝術史並超越束縛的活水源頭。

    八○後出生而選擇承續水墨藝術的年輕世代,更多照見的是自身成長回溯與情感歸屬,水墨之於他們不再是文化延續的想像,而是媒材運用下的自我剖析;但無論將之視為個體近身可觸的真實囈語,抑或是世代差異的文化轉載,無疑的水墨發展確實正在質變中。林莉酈(1981~)曾經從社會重返校園,並歷經了生命無常的試煉,然而在追尋對於這個社會的洞見與想像中,那看似簡單的、無人且荒涼的人造風景裡,實際是懷舊與鄉愁所幻化的朦朧未明。在葉采薇(1988~)畫中看似清純無邪的庭院嬉戲,卻是她面對時空離合間,對自身存在經驗的回溯,在天真的外表下、在空寂的校園裡,隱藏著焦慮、退避與對自己的不確定感。

    年近半百之際,放眼世代差異的喧囂嬉嘩,與前輩藝友相繼不歸的遠行,還是讓筆者(吳繼濤,1968~)有種時不我予的困頓;畫這黝黑繁瑣的筆調,或是蜿蜒紛擾的島嶼,便道出我夾處在古人、來者之間,煩紊於空山獨行的尷尬,這段文字也就順勢成為我移居北部三年的自況。

    月臨畫廊邀約這個展覽,倉促間也就憑藉著對這些藝術家的印象為文,然而看似沒什麼章法或脈絡的策劃中,反而極其重要的揭示出:他們面對創作旅途的一路歸往,也顯現藝術家們散染出的人格特質,更期許各自在空山迂迴的行旅中,映照出的是每一個水墨人的炙熱光芒,而非江河落日下的水墨餘暉。

    2015.07.15完稿於澎湖

月臨畫廊 袁旃李重重許雨仁李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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