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人牙穢》為新加坡藝術家王若冰與陳賽華灌於2023年12月至2024年1月進駐臺南「絕對空間」創作的成果發表展，展覽標題以同音字「穢」替換「拾人牙慧」一詞的「慧」字，一語雙關的用意顯而易見，而拾起的究竟為何物，兩位來自多語言國家的藝術家，英文展題“Articulate Waste”或許能提供同音多義以外的線索。將兩英文字彙拆開解讀，articulate有音節分明、口齒伶俐之意，waste則為浪費、無用，或指廢料、剩餘物。何者為有語言能力的廢棄物？穿過「絕對空間」櫥窗進入視線的，便揭露事物不言而喻的謎底。

無生物的餘音

首先所見的是陳賽華灌的《閒聊 3》，此作為設置於18組高低錯落木檯座的動力裝置，以牙醫診所收集而來的齒模為素材，本為民眾接受治療後留下的無用耗材，陳賽華灌運用馬達運轉，拉動栓於其上的鋼索，藉此拉抬上顎打開口腔。部分齒模單獨一件固定於木高檯，其餘則是倆倆相對，觀眾按下開關按鈕便啟動裝置，齒模在預設時間內反覆開闔，每件被設定為不同閉張程度與拉抬速度，暗示彼此之間話語的權力水平及聲量高低。

遠望齒模如同一化模組所生產的物件，近觀得以判別個體生物特徵，差異源於經年累月的體質形成與咬牙咀嚼的慢工碾磨，外力影響或性格、情緒因素亦敲打出口腔輪廓，因而齒模具有複合型態及多方合作的雕塑特質，牙技師根據每位患者所受診斷製作模型，留下的是療程介入前的口腔狀態，植牙、矯正後牙齒便不再是原先排列模式，全白齒模像是生物殘骸或化石，無言的死物經由馬達驅使張闔，上下顎碰撞發出喀喀音響，機械化、單調的撞擊聲混入馬達轉動的吱吱聲中，在運轉靜止後仍隱約聽聞暫留於展場的餘音。

陳賽華灌以機械裝置仿擬「咬牙切齒」的動作且再造聲音，嘴巴咬合意象表露與臺南當地對話的積極意圖，雖然此作只見喋喋不休的嘴巴，而走向往後方展場的通道，便感受到二位藝術家聆聽在地聲音而付諸實行的主動作為。
陳賽華灌，2024，《閒聊3》作品細節，石膏齒模、馬達與木頭，依場地而定。圖 / 絕對空間提供。

有機物的餘命

牽引觀眾視線通過走道的是牆面上一張張的照片，為王若冰《廚餘的一天：兵仔市場》的創作記錄，此作為走訪永康地區「兵仔市場」視察市場的消費剩餘物，並向菜販收集被淘汰、剝除的菜葉，最後帶回玉米殼、蒜頭皮、高麗菜與混合雜菜四類菜葉，放入大鍋中沸水久煮，尤其屬長纖維的玉米殼需多日熬煮以去除雜質。父親為中醫師的王若冰，似乎潛移默化地將費時熬煮植物這般抽提精華的技術，移轉到取得纖維的施作中，猶如長時間水煎藥材萃取濃縮的產物，王若冰最終僅取剩餘纖維作為手抄紙的紙漿素材，抄紙、將水瀝乾後再反覆壓平、曬乾，製造出一張張輕薄卻疊覆諸多纖維的手工紙。

駐地期間並企劃「一片蔬頁：菜市場造紙工作坊」，由陳賽華灌帶領民眾利用不同葉菜纖維體驗手抄紙。異國到訪的藝術家一次性或短期採樣式的踏查所獲得的地方資訊，在工作坊中與當地民眾進行訊息交換或實際情況的釋疑，現場也有從事纖維藝術的創作者與知悉纖維特性的參與者，和藝術家彼此交流纖維知識及製紙經驗，最後參與民眾皆可帶回自己製作的紙。

而王若冰利用手抄紙完成的駐地成果，是本沒有圖文內容的手縫線裝書。人類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書」具有重要記錄功能，尤其臘葉標本或植物、藥草圖鑑為自然採集物收錄於紙本的載體，王若冰的手抄紙除了承載植物和纖維材質特性，亦集結土地作物的環境資訊，並統合了飲食習慣和回收機制的菜葉採集。

《廚餘的一天：兵仔市場》的設置方式極為輕盈簡明，物件與事件被閱讀的介面又互文相扣，小尺幅輸出影像併接為連貫性敘事，菜市場消費場景及藝術家創作勞動的影像檔案，在無間距小方格裡拉近觀者視角，如微觀日常的觀景窗，鉅細靡遺地捕捉駐村城市的常民生活及市井踏查。

拼接長度最完整的一排照片下方，設置木架展示攤開的手抄紙線裝書，空白的書頁與牆面精要完善的圖像記錄，兩者相互闡述。紙頁上粗糙纖維及植物被絞碎的細節，具觸覺質地斑斑清晰，以近乎生物標本式的介面精粹地保存臺南的環境與農作採樣。此作整體的陳列方式像是將駐地所在的自然樣貌，以及與社群連結溝通、思惟交流的異地生活經驗，匯編為一本全景式的綠皮書。

王若冰在駐地旅程結束後所拾得與餘留的，是認識臺南的地理面貌與城市紋理、收集素材到萃取纖維的經歷與記憶。經由製紙過程，未經檢疫合格的生物性材料被加工為一種產品，藝術家可以攜帶或寄送歸國的，是表面交織蔬菜纖維的手工紙，是已被縫製為人造加工物的書，而這本輕巧的書，製作過程源自一長串與駐地單位人員的溝通協作、多方人力的支持配合及資源分享，氣流翻飛的紙頁間，負載的重量是一個龐大的社群體系。

若以官方行銷語言做表述，成果展覽是留給駐村城市的文化交流產物，而二位藝術家確實反饋給臺南在地群體的，是民眾帶回的手工紙，以及工作坊中的實作體驗和經驗交換，將建構於環境中的知識體系於公眾之間傳播並擴大出去，進一步讓自然的剩餘物以有形或無形的樣態再循環到社會網絡中。
王若冰，2024，《廚餘的一天：兵仔市場》，蔬菜纖維、紙與照片，依場地而定。圖 / 絕對空間提供。

無消止的殘音

閱讀手工書創作的靜態記錄，耳邊同時傳來後方展場播放錄像《空間素描No. 7》的聲音，此作為陳賽華灌2010年於愛爾蘭駐村時的現地製作，這系列源於向來熱衷繪畫空間，且不斷改用更大的紙張做描繪，當有限尺幅的平面材料無法滿足畫面擴充的需求，便改以繩子進行空間素描。

此作拍攝於蕭條工業區的廢棄倉庫，影片中可見固定於地面、牆面與物件上的金屬圓環，陳賽華灌架設好拍攝機器後便拉動彈力繩，繩子被拉著從地面一端彈到另一端，由地面拉到半空中的樑構，再拉回地面牆角，以繩子劃過的軌跡做摹寫或丈量記錄，觀者視線亦隨著繩子牽引快速瀏覽過空間輪廓。

繩子從圓環抽拉發出咻咻音響，與空間構造物摩擦的簌簌聲，甚或牽動輸送帶滾輪產生更劇烈聲響，以致空曠閒置廠房回音餘盪。陳賽華灌於實景拍攝，現場收音，純粹對空間中的力學現象與聲學的振動及反射進行客觀記錄，然而經由剪輯為畫面瞬間位移的片段，緊扣著劃遍每處角落的迫切感，繩子抽動時飛箭般的聲音與速度感，於空洞廠房擾動為只聞其聲但不見人影的作者敘述，激活無人空間裡曾經熱絡運作的人為痕跡。

在地化的異地

安排於展場後端的《空間素描No. 7》，將「駐村創作」、「駐地成果」的題旨拉回藝術家創作的主體意識上，這件過去於愛爾蘭的「現地」製作，為成果發表4件展品中唯一非臺南駐地期間製作的「限地」創作。此作發散式的迴響循環播放，擴充為無邊際的空間雕塑，並且在前後展場激盪著不限一地的餘音。〈空間素描〉系列曾於法國、新加坡等地製作拍攝，儘管每一空間有各自的文化歷史輪廓，陳賽華灌一如既往地抽拉彈力繩，在其中反復傳播「曾在」的歷史回聲。

轉身走出展場會看見或許被遺漏的作品《閒聊 4》在櫃台旁的角落，同為齒模機械裝置固定於翹翹板結構的木座上，陳賽華灌於2020年便開發出齒模運作模式，最初於新加坡與王若冰共同創辦的「逗號空間」發表，設置於環形木作結構上，觀眾坐在環狀中間體察到自說自話、回到原點的無效溝通；同年於韓國的藝術節發表，對峙的齒模分別裝設於翹翹板木作兩端，隱喻話語權力及意見的競奪。

短暫異地停留期間，緊湊地認識地方並收集當地材料，結合彼時的環境事件與公民活動，為「絕對空間」構思「限地」的陳設方式，〈閒聊〉系列嵌入彼時臺灣社會沉浸的競選喧囂與政治語境中，展示檯座高度遞減向外面對櫥窗，階級的分別於是被豎立，不同角度的排列表態多元立場與群體意識的分歧。

與其說是為展覽置入話題性的宣傳，在熱潮退燒後恐怕徒留各執一詞的歷史殘音，或許解讀為二位駐地藝術家與「絕對空間」的協同企劃更為適切，在「拾人牙『穢』」同音多義的詮釋下，引發對「在地」與「地方」實質內涵的探問。

王若冰與陳賽華灌於臺南駐留一個多月，以外來者目光於陌生地方接收異地資訊，儘管有些藝術家對駐村計畫有著自我要求，企圖對在地的體察提出創見並發展新作，然而在不算充裕的時間內，透過駐村單位與在地社群提供的參考資訊，於所在城市現地觀察並採集當時的環境或社會材料，因地制宜地將已發展成熟的作品形式以「當下」及「限地」的概念落實出來，或因應策展企劃改頭換面地套用於彼時展場的空間框架裡，如此依然不失藝術家面對「地方」的一種懇切態度。
陳賽華灌，2010，《空間素描No.7》，影像投影，59秒。圖 / 絕對空間提供。

牙後慧的結語

以他者說話時使用過的言論或觀點，成為自己的意見，是現代普遍對「拾人牙慧」約定俗成的解讀，然據研究「牙後慧」與「牙慧」於不同文獻的注釋或現代學者的校釋，其義不盡相同，且貶義與褒義皆有。有其解釋「牙慧」指的是咀嚼後吐出牙齒縫裡的菜渣，故推斷「慧」為「穢」的通假字。故此提出王若冰的“A Day of Waste”系列作為結語，同樣於菜市場的一日廚餘收集作為製紙素材，此方案最初於2009年在義大利的Ladispoli市鎮執行，最後完成品也是一本線縫手工書，與《廚餘的一天：兵仔市場》同為菜市場日記，內頁壓合的自然資材與所記錄的地理、人文資訊卻全然不同，就像王若冰“Eat Me”系列蒐羅了圖書館裡的綠皮書做展示裝置，雖為同色系書皮，每本卻有著不同作者咀嚼知識後濃縮精萃為包羅萬象的內容。

《拾人牙穢》駐地成果拾取王若冰與陳賽華灌二位藝術家過去已深究清晰的創作脈絡，故技重施的作品形式以當地採集的材料製作完成，在「絕對空間」展場以非物質特徵的聲音，貫穿物件所衍生的地方符號，當下社會景況的觀察拼貼出嶄新面貌，是為「拾人牙慧」在此展覽被賦予的多重意義。
 

▐ 放送得主介紹：

林一寬 / Yi-Kuan Lin

自由撰稿人、園丁。著迷植物、生物多樣性與博物學，熱愛探索萬物與人的網結關係以及所延展的宇宙觀。藝評書寫著重作品的材質屬性與物件形式，解析創作內涵觸及的多樣學科，梳理藝術家個人的圖像系統及技術語言。

聯絡信箱：linyikuan.studio@gmail.com

▐ 絕對放送評審短評：

該篇文章巧妙地點出作品的特質，以「餘音」、「餘命」、「殘音」等概念為主軸貫穿討論，對作品的描述與分析亦相當詳細，並延伸到藝術家個人創作歷程，以及國際駐村帶來的地方對話等等。另外，該文的文字使用亦相當精實，並於其中適度加入個人觀點，通篇而言，節奏清晰且頗能精確地詮釋作品的精神，以及評論的觀點，值得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