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池中藝術網

2022-09-08|撰文者:廖新田(阿田教授) 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教授

前言:回返的可能性

桃園「水彩畫的可能性」是台灣眾多場館展覽系列裡讓人「耳明目聰」的規劃,雖然不像其他一些展覽題目驚世駭俗、讓人揚眉,但主題明確,發人深省。就記憶所及,這個展題,筆者當年也有參與過概念的構思,印象中是和郭明福老師對話之間所激盪出的方向。相對於其他藝術媒材,水彩材質簡單,但如何控制卻是一大難題,往往有不可預期的畫面效果。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水彩創作的魅力於焉而生,觀賞的趣味與美感體驗也於此而出。不僅是技術面,表現與思維都有這樣的屬性。「可能性」的用詞提示著一種沒有終點的追尋,也可延伸為「藝術的可能性」,充滿挑戰與期待,未見真章無法定論。「可能性」也揭露著不斷回返的價值,顯現在顏材、水媒與紙介來回思索、搓擦的痕跡:一如人生,過程其實重於結果,當然優異的結果有賴過程的努力經營;也一如文化,是集體傳承、共享甚至是衝撞的呈顯。回顧當年,筆者除了對這個命題有一些界定外,也提出九種角度審視:題材的可能、技法的可能、抽象的可能、造型的可能、構成的可能、色彩的可能、筆觸的可能、視域的可能、素樸的可能。  克服水彩的「不可能任務」,仍然讓人有振奮之感。回顧其中一段結論,仍然值得回味:
「可能性」不是無稽的空想、幻想,而是有頗為具體的步驟作為促成的條件。「可能性」的前提是超越的思維與視野。首先,要有敏銳的眼光和一種不滿足於現狀的態度,再來要擁有一種改變的行動力,透過調查研究了解狀況,接著不斷實驗、嘗試錯誤,以耐心和毅力克服一次次的失敗,最終達陣。…對水彩繪畫這門傳統藝術而言,更需如此。…水、彩、紙的邂逅,幻化出藝術的可能性,這是藝術超越性的最佳詮釋。水彩的可能性是內鍵於藝術DNA的可能本性,也是臺灣美術的可能性。
王公澤作品《漫漫》。
王國富作品《時間的軌跡》。

從石川欽一郎 (1871-1945) 於1908年將水彩和台灣風景連結在一起開始算起,台灣水彩藝術發展已逾百年,和台灣現代美術進程幾近同步,可以大膽地下個結論式的觀察:台灣水彩畫的可能就是台灣近現代藝術的實現。當今永續議題是關注焦點,進而言之,永續地發展台灣水彩畫是重建台灣藝術史的工作,就是永續發展台灣美術,不會因為當代藝術向前飛奔發展而停頓下來。傳統不會被抹滅,傳統會演化,改變身形。水彩也可以很前衛,有無限可能,不被材質所囿限,關鍵在人、創意與文化。我常常引用英國藝術史學者龔布里區 (Ernst Gombrich, 1909-2001) 所撰名著《藝術的故事》裡開宗明義的話,來印證藝術和人(以及人文)的密切關係:「真的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們。所謂的藝術作品不是些神秘活動的結果而是人為了人所製造的事物。」英文諺語說: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s a way. (有志者事竟成) 低頭耕耘出一條通往水彩桃花源的路,就有水彩的桃花園、「桃園」的水彩。當園內桃花成群綻放,蜂蝶蟲鳥自來,美景就自成一格。這是我對桃園水彩展覽的肯定與敬佩。
牟宗瑋作品《草原土狼》。
吳尚汾作品《Magic Hour》。
藝術發展一如社會進展,將愈來愈分化而複雜,最後走向自主體系,有自己的獨立視覺語言。過程中,所追求的價值、思考的觀念與表現的方式將如鐘擺一般來回蕩漾-這是俄裔美國藝術史學家詹森 (Horst Woldemar Janson, 1913-1982) 在《西洋藝術史》序中的比喻,非常有趣生動。此規律其實一如哲人們企圖把握歷史的規律一樣,企圖析理出藝術史的演進模式。從單純出發走向複雜,到達極致的程度之後,一股反向的作用力便有可能產生,我們所謂的反璞歸真或反思機制。十五世紀西洋藝術史因啟蒙運動發展出深度空間描繪的技術,二十世紀現代藝術的平面化思潮應運而生,相互抗衡。台灣美術的例子亦有此狀況。日治時期以地方色彩為主導,卻引發出反對聲音,認為不應該如圖錄般描摹自然,應更主觀地照觀與創造。這是日本藝術家鹽月桃甫 (1886-1954) 的野獸派對同為日本藝術教師石川欽一郎之田園牧歌式水彩的對峙。戰後,傳統中國繪畫尚未全面復興,就被抽象水墨帶領的新派繪畫運動造就台灣新美術榮景,成為MIT美術,亞洲獨步,也是一種美術的反動。
李若梅作品《聽不見的濤聲》。
洪昕作品《凝》。

台灣的水彩繪畫有沒有類似這個狀況呢?大革命倒是沒有,卻有不間斷的小革新,最終可能促成台灣水彩藝術新貌的可能。馬白水 (1909-2003) 的中國水彩畫風格,可說是戰後中西文化融合的絕佳跨域典範,亦具有相當的「回返」的意涵-將西洋的水彩畫融合為中式水彩畫。李澤藩 (1907-1989) 晚期以水洗技法將石川的輕薄透明手法一反為多層次朦朧風格,可謂耳目一新的在地化。和李澤藩有關,今年正好百年的蕭如松 (1922-1992),順著李氏刮擦的技法加上構成之細膩變化,成為嶄新的「蕭氏水彩」。李仲生甚至暗示蕭如松是台灣英式水彩畫的另類「法式水彩」路徑。筆者最近研究蕭如松的藝術軌跡才得知這種革命性的轉折。鄉土美術運動代表席德進 (1923-1981) 的厚實油畫創作,和他大氣淋漓的水彩畫大相逕庭,將台灣鄉土的氛圍呈現無遺,亦是一種台灣水彩演繹。李焜培 (1934-2012) 自由奔放的筆觸與造形,開啟另一種水彩優遊的可能性。以上台灣水彩前輩舉隅,尚有諸多後輩不斷推陳出新,觸及各種議題的探索,如:在地生態、環保動保、現代性、超現實、超寫實、形式開發、技法創新等等,形成多元而豐富的水彩世界,與世界水彩進展不遑多讓。
張晉霖作品《看盡歲月千萬年》。
張國徵作品《京劇人物群像-穆桂英掛帥》。

 本次展覽,除了展現紮實的水彩功力、嫻熟的表現語彙,亦突顯水彩可能的特質,筆者賞讀之餘,有種重返真摯 (也是「稚」) 與純粹之感,故有感而發。回到真純與探討純真有些許相似,但立意不太相同。若是後者,筆者認為是客體化的表現,藉由創作表現之形式呈現純真的內涵;前者有一種回返的意願,意味著主動尋求過去曾經擁有的美好素質或經驗,並且主體性地展現「真」與「純」,拋棄矯揉造作,回歸本我、純粹、簡樸……重點在「回返」的行動,和重建台灣藝術史的「重建」之積極態度有異曲同工之處。「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宋代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西諺云:「兒童是大人的典範。」返璞歸真與化繁為簡,似乎是生命歷程與創作歷程的平行目標,殊途同歸。即便難於落實,也是正面的啟發。藝術繁華落盡,回歸原真、單純,恐怕是創作者追求的崇高境界;一如人生歷程,最後回歸平靜竟然是許多人的夢想追求。此夢難成,恐怕是不能捨棄所有,也是心態,關鍵在決心與頓悟,是看破後的再建立(先破後立)。
許文昌作品《市場的藍調記憶》。
許宥閒作品《寧靜的喧囂》。

水彩是單純的創作媒材,以水調溶顏料,以不同筆刷移動製造線條與塊面,也可以運用各種材料在紙面上加工,或儘管讓水帶動顏色如潑墨畫…在單純的動作中創造繁複動人的視覺效果。美感與觀感上,可以如水一般創造如夢幻般的藝術世界,這也可以算是回到那真純的藝術態度,畢竟藝術追求的是真、善、美。從這個論述角度審視這次優秀的展覽作品,可以有四種歸類,亦是導引我們閱讀作品的切入點。藉由觀看作品激發「跑馬燈」似的對話,僅供參酌。當然,不同的欣賞邏輯與架構,又會得出不同的藝術體驗與對話來。
胡朝景作品《無畏女孩—銅牛》

一、形外態變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是耳熟能詳的一首詩,出自宋朝程顥〈秋日偶成〉。接下來的兩句更道盡我們面對自然的態度:「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仔細思量其中道理,超越、轉譯是了解真理的路-繞道而行非直線目標。形態框架之外才是通往天地之道;只有轉化、變形才會產生具衝擊性的思辨狀態。水彩創作者以更為現代藝術的思維:回到畫面營造視覺語彙,自成一格而各異其趣,強烈的藝術哲學氛圍瀰漫畫面。水彩可以是水彩自身來呈現畫面的敘述,超越水彩為對象的描繪目的,和現代藝術形式自足的主張對接,打開了水彩的可能。
金莉作品《花樣年華》
簡單的海天連線足以引入想像與詩感,無須額外的暗示。山谷的軌跡、肌理的動痕記錄了時間的蒼老與孤寂,娓娓道來。無須多言,迴轉的旋律足以構成森林與漩渦的神秘世界,即便單色也能眩惑眼神與空間。水流邀約光線擾動如魚群運動,反轉吾人圖地之視覺關係。塗鴉與構成,在反覆與交錯線條中視覺的敘述於焉而生,真稚與深刻並存。以極簡的元素描述金木水火土,純淨中看見生命的蘊動。塗抹於布料上的水彩色點交織成清新風景,堆疊為一首小詩。冷熱抽象以含著水分的色塊與線條穿插擠壓,律動充滿。單純的色系與互補色彩各異其趣,帶入禪式氛圍的山水想像。展出者有:王公澤、王國富、許宸緯、陳孟澤、蔡元桓、操昌紘、鍾奕華、蘇鄉真、鐘銘誠。

鐘銘誠作品。
鍾奕華作品《梅山多彩雲》

二、水性顏值

水彩的流動性與千變萬化一直是此藝術媒材的特質,也決定了它的色彩性格-時而淡雅時而沉滯。讓水彩的水性與顏值充分展現,以帶有實驗性的嘗試讓水與顏色毫無保留地對話或輪唱。此過程在畫面上的紀錄,即便是蛛絲馬跡,或者抽象或者寫意,在在突顯了水彩畫的內在本質與外在可能性,一種交互辯證與對奕的關係。不但有主題表現,也保留空間訴說著水彩的迷人本性與優雅的痕跡。
深邃藍與高白光的對比,可見的朦朧筆觸與色塊,構成半夢半醒之間的真實視界。簡樸的形體在背景的營造下呈現另一種不思議的身影與神祕態勢。光影顫動下的肖像有著神經質似的不安,彷彿靈魂被穿透一般震撼。寧靜喧囂之衝突組合,暗示風雨前的寧靜,僅憑藉著繁複的絮筆,足以凝聚震懾的力量,是英國泰納式的預警。夢幻天地、呢喃世界,色線的堆疊,營造超現實的空間,比現實更因引人,因為想像勃發。一景多框、一物多景,藉由空間切割,視野可以複數(如昆蟲之複眼),觀看與想像也跟著多元。戲劇化的場景,歷史斑痕添加時間的刻度,人去不樓空之際,遺留滿滿的情緒。風景靜觀是觀想天地的入徑,深沉凝重的色澤有著人本的反思,因此是擬人化的奇觀。展出者有:吳尚汾、李若梅、林嘉文、許宥閒、陳美華、馮金葉、廖學聰、賴添明。
賴添明作品《視覺對話》
馮金葉作品《優游》。
廖學聰作品《輪椅之鴿-甦醒中的秘境忘憂》
陳美華作品《視而不見》
林嘉文作品《印相-生相》

三、微美唯美

描繪自然、歌頌自然一直是水彩畫引以為傲的傳統,雖說是傳統但不老舊,每位創作者都有獨特的詮釋方式,都是獨特的表現。歷史上樂此不疲者比比皆是,因為世代與文化環境的差異,就會有不同的觀點,無需過度貶抑。同樣是寶島,地方色彩、鄉土主義與環境意識下的描繪就千差萬別,各具訴求與美感。有人就有地方脈絡,風景與自然的再現在學理上顯示是人與環境的關係,不只是悅目的美景。唯美,何妨,人間天堂,誰不期盼?微觀之美,也是刻畫生存的紋理,雖不能如宏觀可納須彌於眼內之壯闊,卻有微觀世界的樂趣與況味。
山林中的溪流奔落如樂章之音階,柔性與詩意只有水彩能盡情展演。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水無言但有情,端看造景者的巧思安排。自然靈氣輕盈可人,若以樸拙厚重對應,亦有一番風貌,讓人拍案。細審沙石世界正是有情世界,如詩人威廉布萊克 (William Blake) 所言,把握了永恆,更經驗了宇宙的軌痕(「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掌中握無限,剎那現永恆」)。同理可證,沖刷在角落等待化泥的漂流物,就是造物主給人的驚嘆,只有微美者能閱讀它的美,再度分享給有緣人。角落堆疊的石礫、飄集成群的落葉,也是地上風景,和眼前風景一樣均有可觀之處。森林密處,無須尋景造景,風景無格式,隨處所見便是創作挑戰,反而是真正山林的面貌,果然森林有俊秀之處。山林的主人是萬物與生物,人以旁觀者的身分描繪這一景一物,足以陳述四時變化的故事,細膩精彩。花的容顏,水彩的最愛,除了自然景觀,帶領觀者微觀進聞,體感生命的美麗。展出者有:成志偉、江翊民、牟宗瑋、呂宗憲、洪昕、張晉霖、游森俊、湯双進、鄭杏倩。
呂宗憲作品《無盡的邊界》。
成志偉作品《秋的交響詩》。
湯双進作品《漁隱》。
游森竣作品《解憂之森》

四、繪「生」繪影

生活寫照是水彩畫的傳統主題。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活,生活即文化,文化的表現是藝術,無庸置疑。描繪生活其實是另一種自畫像,將人間百態點點滴滴地呈現敘述,成為藝術篇章。台灣水彩畫發展中描繪日常之主題有雄厚的基礎,以寫生概念為基礎,不但反映鄉土風情、在地之美,創作者其實是社會觀察家,讓本土觀看者了解自身的價值,也讓外來者接觸台灣社會脈動。生活光影,總是趣味、總是溫情、總是自在、總是真純,也是台灣藝術圖像的根本。
歲月如版畫家,在門鎖刻劃痕跡與印製彩顏,是生活進出的記事本,美麗又寫實。野柳海蝕記錄自然風化景觀,水痕保留畫面對應了自然的自動性技法,啟示著:大自然也是優秀的藝術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創作者在世界感受潮流的有感而發,幽默又象徵。戲如人生,人生就是戲,以水彩的細膩與詩情鮮活描寫眾角色之像,充滿戲劇感與民族風味。巷口雖老舊襤褸,卻是人生的出入口,進出繁華又落盡,各具特「色」,由醜轉美,憑著是藝術家的心、眼、手。畫像窺視人生場景,姿態訴盡人生情態,而文字入畫成為畫的文字,框景閱讀有文學新鮮感。古典主義般的側面肖像,細膩筆觸與臉龐毫不違和,反而相得益彰,匠心。風景心境,當風景堆疊成影,穿梭於現實與超現實空間之中。風景凝固了時間,空間也凝聚了景觀,成為異化的世界。生活瞬間即趣味,民俗活動、攤販、看戲,不只是內容,而是那專注的表情讓人神往。展出者有:李曉寧、金莉、胡朝景、張國徵、許文昌、郭俊佑、曾冠樺、溫崎君、綦宗涵、劉國正。
郭俊佑作品《自畫像》。
溫崎君作品《回憶錄》
曾冠樺作品《輕微的散逸》

結語

在跨域與跨媒材的當今藝術世界,執著於單一媒材的展覽有其弱勢,雖眾聲不喧嘩,但也落得安靜單純, 回歸材質的真正面貌,或可柳暗花明又一村。藝術創作是「將思想物質化」的工作,媒材的深入辯證是藝術家的本質工作。水彩藝術回到真純何以可能? 有意識的提問便是可能的開端。回返原點,探問初衷,或許答案不再遠方,而是身邊不起眼的一朵花、一塊石、一片色、一點滴流、一撇線條、一個眼神或自然的一景。水是生命的起源,有水的彩可以從起源再出發。「形外態變」、「水性顏值」、「微美唯美」、「繪『生』繪影」是這次聯展的探問架構,回到真與純,但不給答案。

水彩的可能桃園水彩藝術展第三屆2022桃園市政府文化局
REACTIONS
喜愛

0

好美

0

0

0

厲害

0

猜你喜歡

view all

焦點新聞

當代藝術美術館策展

從水彩的可能,展望無限的創作

2020-10-05|撰文者:藝術評論、獨立策展人 陶文岳8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