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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沈默,如果脫隊,我們在那空白的廣場 ── 寫在《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演前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彭若瑩李奧森羅智信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2023-06-14|撰文者:主筆 / 彭若瑩;共筆 / 李奧森、羅智信

單人、暖身、柔軟度、起跑式、抓一個你覺得適合的速度、動作指導、地板運動、呼吸、顫抖、回音、定格、重複、高強度折返、倒帶、感覺一下自己的體力 。登機門關上,手機開啟飛行模式後,我打開裡頭的這篇筆記,是第一次去《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排練現場的隨筆。在三萬六千英尺的高空上,距墨西哥城還有十多小時的航程,我試著回想在那些身體裡的飛行力與著地感。


敘事者、觀察者、辯論者、說故事的人、保持沈默的人、說客、演講稿作者。那天去排練現場的目的(或說我現身的作用)是為分享近期的書寫,當天念了〈 A Promised Day? (on the bulb state of time) 〉文末的詩,我以為一起圍坐的表演者與工作人員,會對這道練習題不好消化,倒不是語言的關係(我以英文書寫與朗誦),而是語境的疏離感,那些關於高速公路、黑警、過路費、黑水、首都邊緣、毒梟等等的結構角力關係,好像未曾去過,是無從摸索。


李奧森跟我説他最早與羅智信的相遇,可能是在我墨西哥家裡,看到羅留下的那幅作品,那是2019年的初秋,第一次跟李合作《早安,女士》,為了製片需求(以及導演心願),我動用了社區二十來個打零工的警衛(高矮胖瘦皆有)以及一位難搞的退休老人和他的橘貓。羅的那幅作品則是在2018年,他來墨西哥發表《從一種金黃色液體變成另外一種金黃色液體》的其中一件展品。我也記得他徹夜熬煮一大鍋類啤酒成分的溶液,並在展廳複製一個夜店中黏膩地板的空間,當然,還有小貓 Scorpio 踩踏過展間時的不悅。


寫在《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演前的一篇無框感、非線性、像手工拋光般的某種「錯位對談」,或說是我對李奧森和羅智信的某種持續性觀察,帶著點、線、面之間的推拉思考,也扣合著一種協作平衡感的考究。


「我想告訴你事實,可是我已經說過了那條大河。」瓊·蒂蒂安(Joan Didio)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攝影|李奧森

彭若瑩:從過去探查存在於顯性暴力底下的隱性暴力,這次《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則透過與警察的匿名訪談,回到結構性的系統暴力裡思考集體意識的運作,我想破題一問,什麼是你的暴力學觀察及應用?


李奧森:我回想起行走在越南、德國、俄羅斯、中國、菲律賓的暴力遺址。我記得一處最為人知的集中營,我移動在難以直視的許多展間後,慢慢地失去觀察力,終於走到展館間的廣場,廣場感覺是空白的,讓人鬆了一口氣,我站在側邊,注意到身旁的一個牌子,上面說明了廣場的使用方式。對我來說,空白的廣場,大概就是我的答案。  


彭:「沒有屍體,就沒有犯罪 ; 沒有空間,惡行無法降落 ; 沒有表演,降落的惡行無法擴充殘響。」摘自你的創作筆記──〈秘密室〉,看似武斷的直述,卻有著深層社會觀察向度的提問。如你多數作品中的書寫參照,大多挾帶著問題意識。再藉由演說或旁白的呈現,導出具多種詮釋的腳本。而現在的你也正在為《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琢磨一種可能的書寫路徑,用以討論介於警察與編舞之間的未知範圍。你將以何種測繪角度鋪成作品中的書寫脈絡?又如何開發文本擺渡於寫、說、演之間的多種敘事方案?


李:當我在部署人物、文字時,都具有某種可置換性;好比表演者與警察主體、導演與執行表演者,或是由受壓迫族群念出壓迫者留下的字句,傳遞我認為的人的境況(human’s condition)的共通性,或是呈現某種可互換身體、無法確切被定義的狀態,或是置換權力位階。近期創作中的文字使用,想有種無法忽視的主體感、一種量體、一種敘說的特別方式、甚至是陳列方式。文字以某種資料流的方式出現,有點艱澀、強硬,但有自己的身體。


彭:有點詭譎的詩意感,一直是我看待智信你所處理材質的風格手法。不過,當你碰上李奧森,那遊走在模糊邊界的跳脫感似乎注定要被放大。這麼說,僅是因為你們兩位在思考身體、材質、空間之中的共通處,大概就是一種低調細緻處理後,放手讓觀者自由心證。可否談談在《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的合作,你如何與他的題材相處,並切入他的題目去展開你的概念與氛圍規劃?又如何在此作的情境中,去再思材質的差異之於此現場性的脈絡?


羅智信:試著假想自己是一位客觀的觀眾同時亦是一位共同協作者,並在這兩種身份之間跳躍思考、反覆的檢驗與感知。接著,我會產出大量的是非題或選擇題去逼問李奧森,比如說:「反映現實框架的/去脈絡的」、「耐用的/易損可替換的」等等。有時候問題是為了直接獲取訊息,有時候則只是為了要勾勒出他思索的路徑。


我對於人始終是有興趣的,人的日常活動、心理狀態、如何動、為何而動等。在我的作品裡雖然沒有直接描繪人的形象,但幾乎都有人的活動所殘留痕跡的象徵與意味。比如,走進一個空房間但煙味還在,這落差與間隙,是一扇通往想像的門片。以我在北美館的個展《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為例,我設計了很多「預先想像」的場景,比如:「在狹小的煙霧走道與其他觀眾相遇錯身而過」、「低身撿起紙屑,打開閱讀好像只對自己一人訴說的訊息」、「看不清楚對面坐的人長相直到他點開手機,螢幕光線映照在他臉上」。


很多時候概念與設計的發展,是靠著想像表演者如何在演出空間中移動與動作。我很關注他們與空間、物、材料之間的關係,有時也憑藉著李所提供的關鍵字句(比如:演員對著物件反覆的疊加與掉落),去想像關係的形狀。文字或語言還挺幫助我展開設計的思考,除此,我也常思考語言在劇場、演出中的角色與功能或客觀狀態,或許可以當作一層質感或多一層 layer——就算聽不懂的語言也是有語感的。


彭:某次彩排時,奧森你提到表演者林素蓮的身體現狀,進而談及警察的身體所承載的工具意義。《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在無腳本排練中逐定成型,表演者之間反覆摩擦而出「人的重量的狀態」,以身體感知的肌理去回應目標角色──警察,或者在集體意識的摸索下進而感覺其他人跟自己的位置關係,又或者投射某種非靜態敘事。你可否談談當身體作為臨場性行動載體的思考點?你又如何協理這件作品裡群體表演者的共感狀態?


李:匿名性極高的警察個體,在透過鍛鍊與學習後,晉身成為合法代理國家暴力的特殊階級,得以定義與編派國家視為敵人的對象。然而,代理國家暴力的群體之下,仍舊是相當破裂、邊緣、缺乏協助的個體。編舞(choreography)的發明則是為了構建一個讓身體服從的指揮系統,以符合系統的意志與奇想。因此,編舞也涉及相當身體性(corporeal)的要求,使表演者擁有能夠執行某些動作命令的身體。


此次創作中邀請警察、與警察有激烈衝突接觸、或來自高壓政權的藝術家來到排練場進行對談;觀看紀錄片與影集、新聞資料、出版品等,建立表演者對警察的矛盾狀態與真實的重量,而這段他者化(othering)與成為(becoming)的過程,也讓我們思考警察自身,如何成為社會的他者;以及,警察如何成為警察。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攝影|王筑樺

彭:探勘日常,在智信你的靈感生產線上田調、搜羅、過濾、轉化 / 轉譯、再製、輸出,也可能裡頭的步驟比我想像的更多吧。然後,我想到了,那個處於公共與私密的灰色地帶,看似帶有距離的親密感!在《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的敘事結構裡,你又如何處理這些美學情緒?


羅:公共與私密的灰色地帶可能就是表示:「既不公也不私」或「在公眾場合有私密的感受」或「我知道你在對面但只能透過縫隙看見局部的你」、「不透光的液體:可能深不見底或其實只是淺薄的偽裝假象」。


就此,在材質與顏色的選擇上會傾向曖昧,比如說混色或灰色調,避免掉堅定的純色,傳遞出作品中既是真實的暴力,但又是偏移、被 alter 過的版本。想起第一次看《厄夜變奏曲》(Dogville)時的情緒撞擊,場景的抽離卻又提供了極其真實的情緒。被故事張力打擊的同時也震撼於自己理性判斷與感覺上的錯位與對不上調。我持續對於這種矛盾又融洽並置的情緒感到好奇。


在有效的昨日之前,我們用了一些時間,提出摘要,演算假設,然後,以為可以分類出垂直與水平之間的混音節拍。


每枝微小的蠟燭(註1),與,地表上無法辨識的塵埃。筆下,所謂的攸關,卻又不得不抵抗地心引力。最末的細微感。像,怪手與老樹的對峙。滅過,總有煙。



寫於墨西哥城,雨季初入,2023

導演/李奧森

導演、視覺藝術家;二〇〇八年與陳必綺成立鬼丘鬼鏟。李奧森活躍於視覺藝術與表演藝術領域,以暫時性情境為主要手段,讓觀眾進入以行動草稿、裝置、聲響、催眠感語術、複數結構與場景調度共同組成的現場表演系統。


李奧森長期與非表演者合作,以夢境般的表演方式,建構政治性寓言,影像作品曾展於墨西哥黑話機構(Vernacular Institute)、柏林世界文化宮(HKW)、法國電 影影像中心(Forum desImages)與大皇宮(Grand Palais)、丹麥女性主義機構(Ariel)、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國立台灣美術館、鳳甲美術館;並受邀展於台北藝術節、光州雙年展、台灣雙年展、遊牧影展、柏林行為藝術月。


李奧森曾獲洪建全基金會(2021)、澳洲現場藝術節 (2020)、亞洲文化協會 (2019),以及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贊助,並曾共獲台新視覺藝術獎 (2017)。

空間設計/ 羅智信

(1984年出生於台灣苗栗)在台北生活與工作,其創作實踐圍繞著對於多種傳統和非典型材料的實驗,從陶土、樹脂、金屬、日常物件、食物、化學材料、香味中,去探索再現世界裡所隱含的精神性與人類況境。他關注生產架構與模式所衍生的認知經驗,擅長捕捉日常生活間不穩定的、虛幻或甚至妄想的時刻。過去雕塑與裝置作品多與展出空間對話,近日則明顯轉向「創造」作品所處之空間。


近年展覽包括:利物浦雙年展(2021),利物浦;台北市立美術館(2021),台北;國立臺灣美術館(2020),台中;台北當代藝術館(2019),台北;亞洲文化殿堂(2017),光州;時代美術館(2017),廣州;皇后美術館(2013),紐約。

訪談、撰稿人/ 彭若瑩

彭若瑩為獨立策展人,目前駐於墨⻄哥城主理 Vernacular Institute 黑話機構,曾任 TCAC 台北當代藝術中心策展人,畢業於倫敦聖馬丁學院。致力於視覺與表演的策展跨 度,關注表演性語彙的開放敘事,並取徑於實驗性的思敘與實踐向度,亦著手藝術印物的 獨立出版與觀念書寫。


近期精選書寫與編輯包括:詩作 A Preface of Cloud : Written before Reflection 出版於展 覽 El revés de la sombra no es el reflejo en el agua(2023,MARCO 蒙特雷當代美術 館,墨西哥)、詩作 punctuation, onomatopoeia, and IKEA catalogue 收錄於KUA 藝術 刊物第二期:Displacement(2023,倫敦)、詩作 šśhèëêēé 出版於展覽 Fear and Fauna(2023,丹麥)、 A promised day? 收錄於 diSONARE 藝術刊物(2022,墨西哥)、A Script for Untitled Age 收錄於展覽 At the window, staring(2022,Colector,墨西哥)、 客座主編 Terremoto 藝評雜誌第19期專題:PLANETARY SOLIDARITY(2021,墨西哥)


歷屆精選策展包括:《El revés de la sombra no es el reflejo en el agua》(2023, MARCO 蒙特雷當代美術館,墨西哥)、《Why This Word》(2021,Deluge Contemporary Art,加拿大)、《Buenos días mujeres》(2021,ARIEL,丹麥)、 《Who Writes?》(2019,OMR,墨西哥)、《擺拍敘事》(2019,Instituto Alumnos,墨西哥)、2018年參與國際性Condo藝術活動並策劃《黑話書俱樂部》、與比利時策展人 Frances Horn 共同策劃獨立藝術書展 Vernacular Art Book Fair、協同策劃 《肖像擺》(2016,台北當代藝術中心)、協同策劃主持2014-2016年的《開放策展學校》以及2014近期精選策展年的《關鍵議題駐村》
攝影|陳藝堂


註1:每枝微小的蠟燭、地表上無法辨識的塵埃、怪手與老樹的對峙,個別摘錄自《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鍾耀華著,春山出版,2021年。「每枝微小的蠟燭」譯自 Roger Waters 的曲目 Each Small Candle,譜詞的靈感前半部來自於阿根廷酷刑受害者的自白,後半部來自科索沃戰爭的新聞事件。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彭若瑩李奧森羅智信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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