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機終究不及畫筆和顏料──它無法展現天堂與地獄。」
──孟克，《有關〈生命的飾帶〉的創作》

洪禎佑個展「氣味」展場。圖/LIGHTWELL提供
作為最早且終生實驗攝影技術的畫家之一，孟克這句聽來充滿繪畫本位主義的名言，似乎是帶著亨利·柏格森式的唯靈論觀點，在表達他對於表現性在繪畫與攝影之間的差異。《孟克與攝影》一書的作者阿爾內·艾格姆 (Arne Eggum)認為，孟克從最初作為一位業餘攝影師，從攝影的感知中接受照相寫實主義的影響，並透過攝影實驗其繪畫風格的這個歷程(註1)來看，這句話反映的可能是畫家在當時的攝影技術之下、對於以存在主義式的精神表現心理狀態的不滿足。這並不意味著孟克否認了攝影，他反而是透過攝影，讓繪畫從文藝復興以來對於「所畫即所見」的寫實追求中解放。孟克在畫布上表現，通神般的、非自然的。

氣味與情緒

當我向洪禎佑問起他在意的藝術家時，洪禎佑提到了孟克與莫內等表現主義與印象派畫家。或許特別在攝影跟繪畫之間的關係項裡，他更親近於孟克。洪禎佑曾以照相寫實風格油畫表現凝結在時空中的水波以及跨性別的身體肖像，彼時照相寫實風格的繪畫有市場熱度，其寫實技法在很年輕的時候便獲得肯定。但畫家並不只滿足於寫實技法，近年來他的繪畫嘗試轉變為著重表現與描繪。此次在LIGHTWELL「氣味」個展的展出作品，即可看見洪禎佑透過非寫實的油畫創作，進一步對表現與再現的反思。在「氣味」個展中展出的油畫作品，攝影與繪畫之間的再現與表現關係逐漸模糊。畫家表示，此系列的作品是從日常生活中的拍照中，擷取那些在記憶中沉澱一段時間之後、特別又勾起想法的記憶。
此次作品中，洪禎佑對於記憶的再現似乎著重在氛圍的表現，藉此在影像(image)與形象(figure)之間拉出一個只有繪畫才能創造的、指認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在對畫面氛圍的處理上，『氣味』可能更勝於一種此曾在的提示，從非視覺的身體性中連結感知的提示。「氣味」個展以氣味和情緒日記作為展覽的兩個子題，呈現洪禎佑近年來描繪在消防隊服役前後的生活。在國家機器召喚之下的義務役日常，是每日每夜以第三人稱的視角參與不同的生離死別。對生命之有限與無常的體認，或許是三十歲前後的這個年齡階段共有的感觸。出勤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影響了畫家對有限生命的認知。那是在不可見的氣味之下帶來的回憶。它總會牽起情緒性的感受，暗示主體與環境之間的對應狀態。
研究嗅覺心理的學者瑞秋．赫茲(Rachel Herz)認為，情緒與嗅覺都是告訴我們接近和避免事物的感官，兩者皆與生存息息相關(註2)。洪禎佑在「氣味」個展中試圖表現的不可視的感官之間，似乎有著認知心理上的聯繫。從這個角度來說，他透過情緒與氣味兩個命題，是以繪畫探索曾經的日常中感受過的無常，以及著當下與過往之間的距離感。正如宮布里希所言，將視網膜圖像與心靈圖像進行比較，容易使人陷入無法驗證的泥潭(註3)，與其如此不如誠實的面對兩者之間的差異與距離。
洪禎佑個展「氣味」展場。圖/LIGHTWELL提供

「她的氣氛」

洪禎佑以不同比例的油畫顏料表現層次，並以刻意的模糊表現距離感(而非視覺上的透視法景深)，讓畫面在依照記憶中對場景或人的感覺，直覺性的下筆。然而畫家並非是帶著精密的思考或是同一的感覺在表現每一張畫與每一段記憶中的場景，這檔展覽更多的是呈現了洪禎佑的探索過程。他描繪其未婚妻的油畫作品《爾祺》(2021)，是「氣味」個展中最晚完成的作品，其在具象的形象與非具象的表現之間的張力，以及對於藝術之光的處理，均承接了這段創作過程中的探索。
洪禎佑作品〈爾祺〉，2021，壓克力顏料、油彩畫布，150 X 150cm。圖/LIGHTWELL提供
談到創作《爾祺》時的心境，洪禎佑說，過去曾因疫情與她之間被迫分開，突如其來的被迫隔離使他感受到無常。「於是開始思念她的人，她的氣氛。」「一開始這張畫底是粉紅色，我用小的畫筆不斷疊加筆觸，以自動性技法填滿綠色的過程中，也在回想著記憶中的場景。」畫家以粉紅色的雨霧光暈表現他們之間的距離，以及他與那段記憶之間的距離。在非具象的肖像場景中，洪禎佑留下了未婚妻的寫實面容，粉色的細雨朦朧與乾筆觸的白色紋樣，則像是形象氛圍往外擴散的意象。
正因這種距離感，使藝術之光跟自然之光之間，有著不同意義上的表現與再現。洪禎佑以往照相寫實風格的油畫當中，我們可以看見他對於以藝術之光轉譯、臨摹自然之光的光影成像的再現技法。而在「氣味」個展中，畫家將這兩種光的處理方式分裂為場景與精神的表現。在3樓展場中並置、濕冷感的〈普悠瑪〉與燥熱感的〈消防衣〉，呈現了洪禎佑對於靜物般描繪場景中的光影與物的質地等氛圍。在自然之光的氛圍之外，藝術家更以色暈或是線性的亮色顏料打破畫面的具象。
洪禎佑作品〈光與灰塵〉，2019，油彩畫布，194 X 130 CM。圖/LIGHTWELL提供
〈光與灰塵〉是此系列中較早以顏料作為光的表現，並藉此打破具象場景的作品。透過自信仰之崇高而生的藝術之光，表現精神性之所在。聖像散發出的光束，讓空間中隱藏的灰塵也隨之現身。光與灰塵成為我們的視線與畫中場景之間無法迴避的圖層，它佇立在畫布空間的前面，要我們看著它們，並且質問我們究竟在曾經的場景中記得甚麼。
洪禎佑作品〈消防衣 Zhong Sir〉，2020，壓克力顏料、油彩畫布、鐵框，36 X 28 X 60 cm。圖/LIGHTWELL提供
洪禎佑作品〈普悠瑪 Puyuma〉，2020，壓克力顏料、油彩畫布、鐵框，36 X 28 X 60 cm。圖/LIGHTWELL提供

在這所有的日常當中，無法迴避的消逝與死亡則是使這種精神性之所以存在的另一面。在〈第二次〉(2019)、〈月光〉(2019)到〈沉陽〉(2021)之間，洪禎佑描繪死亡的心境過程，令人聯想到日本描繪屍體腐化過程的題材「九相圖」。畫家表示，〈沉陽〉源自於一次在海邊眺望風景時注意到的一個景象，看似是動物屍體的一個死物躺在草木間似乎已經有好一段時間，因此形體越來越潰散。那是他在服役之前拍下的畫面，在現場參與他人身離死別的服役經驗後，洪禎佑在畫面中給予那個景象以明亮與祥和的非具象風景。逐漸模糊的散相(註4)、具象風景的輪廓與邊界如AT力場(註5)般正被周圍的自動性技法浸潤，使主客體之間的界線逐漸消解，色暈的流動更近似於一種精神能量的擴散。或許這是洪禎佑在畫布空間裡、面對日常與無常中無法直視或不可視之事物的表現中，探求繪畫的真實性之路。
洪禎佑作品〈沉陽〉，2021，油彩畫布，200 X 150 CM。圖/LIGHTWELL提供
洪禎佑個展「氣味」展場。圖/LIGHTWELL提供
畫家洪禎佑。圖/LIGHTWELL提供
註1：詳見Arne Eggum, Munch and Photogra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9/10.
註2：祥見瑞秋．赫茲 Rachel Herz著，《氣味的奇幻力量：撩撥情緒慾望，左右行為反應的神祕第五感官》，李曉筠譯，方言文化出版，2016/12/29。
註3：E. H. Gombrich, Art and Illusion, A Study in the Psychology of Pictorial Representation, Pantheon Books, 1960.
註4：散相為九相圖中的第七相，意旨屍體身形破散，散放一地。
註5：這裡所謂的「AT力場(ABSOLUTE TERROR FIELD)」是指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的專門術語，它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心靈障壁。AT力場的被消解代表著個體之主體性的邊界潰散。這與〈沉陽〉中的人物與風景、生與死、動物與環境之間的邊界潰散狀態其實很相似。形象的輪廓被消解之後，流向了一種純粹繪畫性的渾沌與抽象化狀態。

洪禎佑個展—「氣味」

展覽日期│2021-03-27 ~ 2021-06-13
展覽地點│LIGHTWELL
展覽地址│台北市中山區中山北路二段20巷6-1號（捷運中山站4號出口，步行2分鐘）
開放時間｜Tue. - Sun. 13:00-21:00
主辦單位｜LIGHTWELL
合作單位｜Bowers & Wilkins, 晶華酒店, KLOOK
官網｜https://lihi1.com/1vzR
虛擬展廳｜https://my.matterport.com/show/?m=xY2a6Zu3C9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