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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3|撰文者:許楚君

梭羅的《湖濱散記》裡如此提及關於瓦爾登湖的起源傳說:「……古時候印地安人曾在小山上舉行過一次帕瓦儀式,那座小山一下子升高,聳入蒼穹,有如現在這湖深深沉入大地一樣;根據他們的說法,他們做了許許多多褻瀆神靈的事,儘管這些罪行,印地安人從來沒有做過,可是正在他們這麼鬧得來勁的時候,這座小山東搖西晃起來,突然下沉,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逃了出來,她的名字叫做瓦爾登,於是,瓦爾登湖就這麼照著她的名字叫開了。」
這則傳說存在著一種矛盾:女人逃出了儀式過後的天崩地裂,人們卻以她為下陷的湖泊命名——那麼,她究竟是否曾經從陷落的湖逃出來過?她是備受祝福的、幸運脫逃的、自由的那一個嗎?
陳宜艷和靜慮藝術合作呈現、在台灣的第一次個展「狂野的馴養」,即隱伏著這矛盾的命題。她追問著從馴養之中逃脫的可能,然而作為創作者,所有逃脫的嘗試卻都仍有賴於種種技藝的馴養。這幾乎就是一則藝術創作的寓言:藝術家反覆從技藝與成規的馴養中逃脫,她逃脫的步履都來自於她所欲逃脫之物,甚至最後,她仍須以所欲逃脫之物自我命名。
《狂野的馴養》於靜慮藝術展出照。攝影:林彥碩。圖:陳宜艷提供。
於是,在這檔探問著著逃逸可能的展覽之中,首先可以看見以水彩與粉彩隨筆紀錄的速寫。藝術家畫下眼前的風景,以此建構疫情期間,漫走在森林、在街道,途中所見蔓生的植物。無論是林間野生野長的植物,又或者街道上從陽台探出的植栽,都因著藝術家的技法,呈現出相類的姿態。藝術家藉由她不斷打磨技藝所發展出的風格,將歧異的風景收攏眼底,讓她記憶中的風景從此離開了原初的模樣,終而成為「一段生命的切片」。
於疫情期間陳宜艷發展出的系列水彩、粉彩作。攝影:林彥碩。圖:陳宜艷提供。
〈馬拉瑪的檸檬〉作品細節。攝影:魏蘭懿。圖:陳宜艷提供。
〈佩雷塔的手〉作品細節。攝影:魏蘭懿。圖:陳宜艷提供。

從隱隱湧動著生機的植物,以至成為藝術家「生命的切片」,以技藝重現(re-create)記憶,無庸置疑是一種馴養的過程。無論是藉著勾描、暈染的構組出空間的層次,又或者是色彩的揀擇,藝術,從來都是透過再現(represent)讓自然之物(creature),成為透過藝術家習練的技法拼組起來的創造之物(creation)。自藝術家決定拿起畫筆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真正逃脫馴養與被馴養的命運。
〈Lively Dead Matters〉更直白的標示出這種轉化:那創造之物即是栩栩如生的死物(lively dead matters,幾可對應靜物在法文的說法:nature morte)、記憶的標本,在被創作者透過創作留存下來之後,無論創作者的技藝如何精熟、狀描得何其逼真,當然也不可能再次返還到「生」(lively)的狀態。由此也能在「Earth series」與「Waikawa Beach」看見她如何透過她慣用陶片與金箔的視覺語言,留下草地、池塘、海灘的記憶,又或者藉著爬滿展牆的陶片與銅雕,重新勾描回憶裡四處竄生的藤蔓。她如此熟練地透過自己的風格,演示著「寫生」當然不單純只是喚回過往的記憶,而是讓記憶在創作之中蘧蘧然死過一遍,又在觀者眼前栩栩然化為彷彿仍歷歷在目的風景。
〈Lively Dead Matters (pink)〉,2020,陶、壓克力、木框、漆、金箔、金屬釘,280mm x 360mm x 35mm,私人收藏。攝影:留榮鋒。圖:陳宜艷提供。
〈Lively Dead Matters (yellow)〉,2020,陶、壓克力、木框、漆、金箔、金屬釘,280mm x 360mm x 35mm,私人收藏。攝影:留榮鋒。圖:陳宜艷提供。
《狂野的馴養》展場照,左為〈78 Fenton Street〉;右為〈Lively Dead Matters〉。攝影:魏蘭懿。圖:陳宜艷提供。
《狂野的馴養》於靜慮藝術展出照。攝影:魏蘭懿。圖:陳宜艷提供。

那麼,那將記憶留存與轉化爲作品,這其中的機轉究竟是什麼?
在「Cosmo」這系列作品之中,陳宜艷巧妙地透過底紙灼燒的痕跡,隱隱提示了創作過程之中或多或少必然經歷的失序與混亂。作為一種物證,灼痕說明了失序的過程始終會停在這道平面,無論經歷過怎麼樣高度的「碰撞、燃燒、聚合與分離」,宇宙秩序終究會紙面上停駐、成形,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讓作品成立。
作為一個長於書寫的藝術家,陳宜艷也敏銳地看見這無可避免的馴服,如何存在於文字創作之中——從歷史之中生長、受語法層層規範的語言文字,恐怕更是如此。無論如何渴望自由、無論思想如何在想像之中恣肆湧現,書寫者都無法真正從語言這座屋宇逃脫,在落筆之際,總是能看見限制或著引導著文字的格線在紙面隱隱浮現。
這當然是創作本身最弔詭之處——畢竟,作為理想國的法外之徒,詩人/藝術家所以能誘惑人們隨其叛逃,正是因為他們彷彿提示了無數可能的歧出之徑,使人嚮往著、猜度著:經由此徑,或許真能通向另一重絕對的自由。彷彿,因著藝術,我們也可以是逃出來的,幸運的那一個。
〈Cosmo- i, ii, iii〉, 2020,陶、壓克力、木框、紙、漆、金箔,280mm x 360mm x 35mm,私人收藏。攝影:林彥碩。圖:陳宜艷提供。
〈COSMO- ii〉作品細節。攝影:林彥碩。圖:陳宜艷提供。
《狂野的馴養》展場照,左為「Earth」系列作品;右為「Cosmo-」系列作 。攝影:林彥碩。圖:陳宜艷提供。
即便在創作之中屢屢召喚著被馴養凐沒的狂野的記憶,陳宜艷大概並不打算停留在任何一種對自由的天真想像之中。她在她的創作裡反覆提醒著觀者,雖然在那所有「堅固、靜止」的日常裡,藝術家發現了「細微顫動」、那幾欲溢出牆外的蓬勃生機,但落之於創作,卻仍然無法避免種種馴養的痕跡。與此同時,她也在藉著創造,留下那些顫動的片刻之際,清醒地意識到「藝術家所描繪的都不是真正的『自然』」。
然而,這或許才是藝術家真正扮演的角色:他們在藝術重重成規與技藝的軌道之中,反反覆覆演練著脫逃。是的,演練,而非從馴養成功脫逃出去。所謂「狂野」,實則是在馴養之中不斷嘗試探向外邊的騷動,而不是全然脫逃出去的自由姿態。正是這種騷動,讓人們總是願意以藝術家之名,誌念想像之中有朝一日,從天崩地裂之間逃離的瞬間。而繞走在這座以狂野命名的湖畔,凝視著靜止之中微微騷動的,或許都是備受祝福的、最幸運的人。
〈Waikawa Beach, Day and Night〉, 2020,陶、壓克力、木框、漆、金箔,280mm x 360mm x 35mm,私人收藏。攝影:留榮鋒。圖:陳宜艷提供。
〈Waikawa Beach, Day and Night〉, 2020,陶、壓克力、木框、漆、金箔,280mm x 360mm x 35mm,私人收藏。攝影:留榮鋒。圖:陳宜艷提供。
〈Waikawa Beach, Day and Night〉作品細節。攝影:魏蘭懿。圖:陳宜艷提供。
《狂野的馴養》於靜慮藝術展出照。攝影:林彥碩。圖:陳宜艷提供。

陳宜艷狂野的馴養靜慮藝術CosmoLively Dead 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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