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玫瑰園裡栽種藝術

要預估一位藝術家的創作恐怕比預測天氣還難上不少，後者有許多調查與資訊可茲科學判讀：前者則是情感澎湃的創作者，隨時迸發的創意只有天曉得，搞不好本人都很驚訝飛來那一筆天馬行空是如何產生。藝術的意料之外特性在此，有時我們稱之為「超越」(transcendence)，界定了人的精神性（康丁斯基所謂的「藝術的精神性」）。近期，黃騰輝的創作有這種意外的喜悅，深沉、厚重的油彩、肌理與靜謐安詳的生命情調交相輝映，並創化生成為一種現代表現美學新境。
黃騰輝，多重-夏日時光，壓克力彩、畫布，80.5×80.5cm，2024。圖 / 藝術家黃騰輝提供。

眾知，黃騰輝的經典創作主題是玫瑰花，但並非一般玫瑰，而是小王子專屬，有高度象徵意涵。「世界上最美的事物不會被看見或碰觸，只能被心感受。」儘管美麗芬芳，最完美的形象存在於看不見的心坎裡。畫過各色各樣玫瑰的黃騰輝，從具象、意象到抽象，信手拈來幾無罣礙，但最終追求的不僅是表面之美，悅目，而是透過幻變的藝術形式走進藝術精神世界，賞心。玫瑰是有靈性的，反映創作者的個性與詩興，可精緻、雅典、樸拙、原始，隨情緒起伏，就像詩與歌，高亢、低迴隨心而轉。一如「看山不是山」的境界，他的玫瑰繪畫有「玫瑰不是玫瑰」的層次解讀。那玫瑰，就是藝術。      

藝術世界並不虛無，反而是人生價值的依歸，並非為了版圖、領域的建立。為藝術流浪，成為無國籍者，應該是榮耀的標記。「玫瑰理想國」裡的「理想玫瑰」並沒有設限一定要怎樣成形，因此這位「台灣玫瑰王子」朝往抽象或構成的創作方向就不會讓人太過驚訝了。他說：「創作就是對生命的完整發現。」那麼，藝術生命何需定型？
黃騰輝，群星，壓克力彩、畫布，179×238cm，2024。圖 / 藝術家黃騰輝提供。

耕耘藝術的新世界      

離開B612星球，和那座只種一朵玫瑰的理想玫瑰園道別之後，黃騰輝於2010年開始步上抽象繪畫的旅程。揮揮衣袖，不帶走原先的雲彩，勇敢地揮灑一片非具象的彩雲，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與執行力。他的抽象動力有極強烈的情感歸依，一如德國藝術史家沃林格（Wilhelm Worringer）所提出的抽象驅力（the urge to abstraction），是「更為精神方式的再現物件的心理需求」。不同於基本美感來自於對物象的滿足（如杜甫《春望》第二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人們的抽象移情來自非有機體的造型感受，如晶體結構或文字的衝擊。黃騰輝截然不同的兩階段創作正好展示了具象美感與抽象美感的演繹軌跡，由表面的感知逐步進入美感深處。

黃騰輝，楓葉紅於2月花(清境楓紅時)，壓克力彩、畫布，80×65cm，2024。圖 / 藝術家黃騰輝提供。

第二階段的抽象表現並沒有和前述的具象玫瑰或意象風景之指涉有所斷裂，而是抽離與轉化。帶著幻奇想像力與超俗造型力，他勇於突破，會暫時離開原先靜物與風景的「舒適圈」，開啟如宇宙般的幽微視境。筆者曾經在2021年〈宇塵微痕－黃騰輝的奇藝旅程〉有感而發：「渾沌的組合來自宇宙的想像連結，彷彿創作者如何在無垠的星空中悠遊著，從天際看天際，從天際看大地，由內而外，由外而內，宏觀且微觀。…藝術是一場再現心靈感知的奇幻旅程，不強調刻劃我們所熟悉的物象，而是直接觸碰心靈、視覺的悸動與張力，這些豐富細膩的層次與肌理，雖沒有明確指向，卻開拓我們的幻想與想像世界，重新提醒內在世界是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讀來，自認還是頗為貼切的評述。肉眼看不到，心眼可以，切莫忽視這種穿透的異（藝）能。藝術觀看之道自此有了非凡意義，能突破外表的、擺脫物質的，其實是一種藝術心態、宗教情懷。

在紅塵打滾久了，我們大都忘卻還有這種純質的力量。黃騰輝是位成功的文創企業家，但他的藝術世界卻不失赤子之心。如果仔細審視，這系列作品中的肌理是如此澎湃沖激，運用高彩的堆疊擠壓所產生的畫面效果有如淺浮雕般地刻畫著顫動痕跡，造境渾然天成。「溢滿畫布的顏彩流動，神秘、有機、不定形，畫面充斥著等待被揭露的訊息，擠壓、延展、重疊、抹除、掩蓋、竄動、興奮、跳躍、震盪、快閃…」想像一下他站在諾大的畫布前刻劃那藝術天地的豪情壯志，那是精神、力量與美感的結合。這一位「藝術農夫」在藝術大地上耕耘，汗滴禾下藝土。

黃騰輝 ，獨上高嶺，壓克力彩 畫布，162×130cm，2023。圖 / 藝術家黃騰輝提供。

藝術的格局

畫布上橫平豎直的經營倏然之間浮上了檯面，構成他近年來的藝術轉向——格「藝」致知。多麼地巧合，約莫十二年前，拙作《格藝致知》在這裡有了知音！借用「格致」的概念－「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禮記．大學》)。我在序裡說：「析理藝術的曲直而獲致更深刻的認知」，是結合感性與理性後的智性呈現。我也體察到，這系列看似硬邊式地方方正正、橫橫直直的分割，看來也是感性與理性交錯的內外表現—陽剛之外內藏有柔情似水。就像第一階段的意象描繪後進入第二階段的心象經營，是人生視野的頓悟與詮釋。「四時佳興與人同」(摘自宋程顥〈秋日偶成〉第二首)，和諧之後的自我審理與突破，進入「道通天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的新境界，再次的自我挑戰與突破，置之絕境後的重生，如火鳥的生命是在灰燼中再度熱力燃燒。

黃騰輝，漫遊者夜歌，壓克力、畫布，130x97cm，2024。圖 / 藝術家黃騰輝提供。

總是謎樣，如何理解這頗為跳tone的格局蛻變？「格」是次序、規範，「局」是氣勢、動能，兩者乾坤互動，畫意與畫旨立變。先從形式談起吧！橫平豎直的現代創作首推荷蘭風格派運動者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運用基本色與簡潔構成來表達「宇宙之美」。他認為藝術高於真實且與無直接關聯：「為了趨近藝術的精神，儘可能少用真實。吾人乃得以在抽象藝術中發現自身。」三彩（紅黃藍）、三相（黑白灰）與二向（橫直）足以傳遞精神世界，雖簡單、看似理性但仍有一花一世界的宇宙。不過，儘管有些相似，在我看來，他的「格子畫」是感性取向的，和前述蒙德里安的和平簡靜的理性取向不同。黃騰輝最顯豁的就是生存經驗中新舊的並置與體驗的對峙，直線帶有細膩筆觸，並非單純，有時還刻意透露經營的背景，多層次的塗抹、掩蓋、撞擊讓畫面有山雨之態，但他又擅長將這些複雜統整為純粹的安排。統一中有變化、變化中含統一；單純中藏繁複、繁複中透單純。最不要錯過的，他所經營的色彩匠心獨具，是作品的靈魂所在，閃爍著個人獨特的光芒。

他說：「我將時間視為發生事情的空間。時間破壞了一切，又重建了！讓兩幅新舊作品交替，時間讓舊的作品消逝，成為一件永遠做不完的作品。」原來，框架是時空的隱喻，11月作品《消失的下午茶》其實是玫瑰瓶花與英式下午茶美好時光的殘留，當時空移位，被抹平與「格式化」的記憶是個人經驗的重層。就像千層酥，複雜的口感來自諸種元素的壓縮。黃騰輝的藝術格局刻畫了人生經驗的複數性與統調性。
黃騰輝，四時之美，壓克力彩、畫布，130×97cm，2024。圖 / 藝術家黃騰輝提供。

浮世畫家 千山獨行

一件作品引人多看兩眼，《浮世畫家》，其實是自畫像。他說，把自己當小丑，取悅世界與別人，努力工作以證明自己的存在。仔細端詳，小丑在綠色背景及浮動的白色方格裡賣力地手足舞蹈，掙脫束縛，眼下還滴著淚珠。沒有描寫光鮮的服飾，不周全的身體有著極為頓挫的筆痕，深紅色調暗示血與肌，看來傷痕累累但也是歡樂的印記。表裡的衝突呈現一股不安的張力，在隱形的框架中小丑企圖掙脫格局找到自由空間。《浮世畫家》代言了黃騰輝的藝術世界，張力、掙扎、突破，定義了他自己的創作態度：千山獨行，不必相送。「覷百年浮世，似一夢華胥」（元谷子敬《城南柳》），唯藝術永恆。

一位成功的企業家和成功的藝術家都有共同的特色：經營、專注、熱情、勇敢、創新。黃騰輝身兼二職也同時高度發揮這些特質。他還有一股傻勁，以極大熱情專注地耕耘澆灌藝術，勇於開創新意，也勇於突破風格。他說：「我喜歡探索，創作充滿歌詠性、音樂性、光彩奪目又悲傷的。人生不論痛苦、絕望、還是快樂，都在我的畫中走過」。有著高貴心靈的小丑，是小王子的化身，因為畫裡面有ROSE密碼文字。

小丑已成為西方藝術史上的「聖像」（icon），原型是義大利喜啞劇演員皮洛（Pierrot）。那股淡淡的憂傷可以說是歡樂與憂鬱的綜合。巴洛克大師華鐸（Antoine Watteau）畫過兩張皮洛的站像，身體僵直，看起來是不怎麼開心。後印象派大師塞尚《皮洛和穿著撲克牌裝的僕人》，眼神看前方的觀眾，沒有笑容，不太好玩。畢卡索非常鍾愛小丑題材，各式表情都有，孤獨的、藍色的…。以粗黑線條聞名的法國表現主義畫家畢費（Bernard Buffet）留下大量的小丑畫像，歡樂的表下可以感覺帶有強烈的憂愁感。之所以引起眾多共鳴，是因為我們聽眾將自己投射在小丑的內外糾結上。台上台下、台前台後，人生不就是如此？是藝術探索與自我探索的真寫照也。黃騰輝曾傳來一句班雅明的話：「幸福就是能認識自己而不感到驚恐。」想必，小丑王子/王子小丑也是幸福而高貴的吧？如果能有藝術般的表演博得共鳴。

好說。他說：「藝術家最重要的是必須忠誠面對自己，把人生經歷和體悟和作品對話。作品必須承載真實的情感才有價值，才會靈性充滿。希望我的人生和藝術創作歷程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一些啟發和美學價值。」衷其所愛，愛己愛人又愛藝。塵世濁界中，2025年月曆十二品讓人有餘味不盡的感覺。

延伸閱讀 ▌從視覺到心靈的風景饗宴：黃騰輝繪畫的蛻變

黃騰輝，浮世畫家，壓克力彩、畫布，2023。圖 / 藝術家黃騰輝提供。

簡介｜黃騰輝

黃騰輝（Robert Huang，1959年12月5日－），東海大學畢業，北京清華大學美學碩士，美學博士候選人。他將藝術創作的夢想實現於三個跟「美」的本質有關的領域：首先，在1980年代，他和建築系學長創設台中「理想國」社區總體營造，將原本老舊的爛尾樓社區改造為帶有美學氣質的社區，帶動了居住空間與生活美學結合的風潮，奠定他朝向全方美學探索的基礎。其二，他在1990年首創以玫瑰為主題的英式下午茶店「古典玫瑰園」，成為台灣代表性的文創與餐飲品牌。此外，他的創作也展現在風格設計上，是第一位登上國際VISA卡和JCB信用卡封面的華人藝術家。他曾為英國皇室瓷器品牌設計，包括威廉王子大婚紀念等，世界收藏者甚眾。第三，1990年代以來，他積極投入繪畫創作，風格鮮明，具有獨特的美感形象和視覺語言。作品以機構收藏為主，在北京保利曾拍出598,000人民幣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