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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4|撰文者:張文豪

「物」的無限性在本展中是縫補與重新閱讀時空的一種有效方案,因此展覽藉以物導向本體論作為知識框架(Object-oriented ontology),將「賭物思人」的「賭」字刪除,懸置出主體的位置,表現物自身同時作為發言的行動者,我渴望以此策展意識回應幾個具體的客家文化現象及其問題,同時嘗試進行一種客家本位的文化生產。

都會客家的難題及其文化現象

都會客家一詞由羅烈師老師提出(註一),這個詞反應了台灣內部客家文化因地域產生的內在差異,特別是都會與鄉村客家面臨著不同的挑戰。在台北的客家人多是二次移民,在這之中初代的移民有著原本的客家庄生活經驗,但在台北成長的第二代移民,則喪失了這種天然的客家性,也就是說「台北客家跟生活是斷裂的」,在這樣的劣勢下台北市客家文化基金會提出了一系列的文化政策,藉由藝術的徵件展覽策劃等手段,希望導入更多文化工作者針對客家內容進行文化生產,但此刻客家的藝術論述尚未明朗,因此當前的文化生產仍是按圖索驥式的針對文化符號進行再轉譯,仍匱乏對於生活乃至語言的論述與認識,本展在藝術生產的機制中仍無法避免這個窒礙,因而轉向藉由物質性的方法論,試圖藉由館所觀眾群,生產客家性的論述以及物質記憶,並藉由展覽機制作為一種跨世代對話與生命經驗交織的場域,企圖克服上述的難題。

策展中「物」的意圖

圖說:彭啟原《鍾理和文學路》與《台北客家檔案》,2023,紀錄片與檔案。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

物導向的論述方法,除了是面對客家問題的內部方案外,面對客家外的公共議題仍有其作用。於是《物思人》中的客家之物在此,亦可作為窺看大議題的透鏡,展覽將大歷史的敘事以客家的位置進行切片閱讀,渴望在歷史敘事中提供客家角度,進而複雜化與問題化,時間、空間、認同與記憶,交纏的既有認知框架,簡言之,展覽中的物具有一定的普同性,棉花、菸草、甘蔗、鈔票、木頭等,諸物在不同族群與文化中皆有其位置,然而當我們在不同的位置閱讀時,將會展開不同的物質敘事,甚至這些物質敘事對應的是不同時空的記憶,因此展覽得以編織出一張繁複的記憶之網,同時也能折射出台北客家的二次遷移的背景因素,更可見台北作為台灣連結世界物質交換網絡的節點意義,進而考掘出一段以物質視野展開的政治經濟與國際貿易的大歷史。

開啟原鄉問題

原鄉一詞在客語中取代了華語語境中的故鄉,在鍾鐵民的解釋中他認為:「原鄉指的是精神的依歸,而非屬地的」,也就是一種地方感(Place)的概念,換言之,客家人的「家」指稱的或許不是特定範圍的地區,而是付諸生命與情感經驗的實踐之地。展覽中特意展出鍾理和與李行的電影《原鄉人》,可以發現此正因為「地方」是受情感條件影響的一種認同,於是如何製造地方情感,進而塑造出「家」的意識形態,便是一種可受操作的技術。

 圖說:李行《原鄉人》劇照,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

《鍾理和的文學路》是由彭啟原導演與策展團隊共同合作呈現的檔案與紀錄片,紀錄片中呈現了鍾台妹(鍾理和之妻),以及鍾鐵民(鐘理和之子)等台灣重要的文學作家,對於鍾理和的描述,內容特別強調他關於土地、女性的書寫,展覽現場除了紀錄影像外,也展出了拍攝過程之影像,以及鍾理和文學和他的生命歷程;在該牆面後方,播映的則是電影導演李行的同名作品《原鄉人》,除電影外更特別呈獻了鍾台妹女士替電影女主角林鳳嬌盤髮的劇照,企圖藉由文學、紀錄片、電影三種媒材,展開對於「鄉土」議題的辯證空間。

 李行作為台灣健康寫實電影(Healthy Realism Genre)的代表,他所拍攝的《原鄉人》與文學原作有著視角與意識形態的根本差異。例如在電影中有一位校長,邀請鍾理和到學校授課,以及處理他的醫療問題,但在這裡面沒有多加描述他的身份背景以及與鍾理和本人的關係,但考究史實的話可以發現這一位校長,指的就是鍾理和時任基隆中學校長的弟弟鍾浩東,而後他因「基隆中學事件」遭到槍決,但電影刻意地忽略,並加強了當時國民黨政府所渴望的「原鄉土地」之情,因此展覽中有意識的呈現原文以及鍾理和對於土地書寫,藉以讓觀眾窺見「原鄉」議題背後牽涉的政治性,在《鍾理和的文學》路對面,呈現了在1987年解嚴後成立的「客家風雲雜誌」以及受其影響後風起雲湧的客家運動,我們得以透過客家運動的歷程窺見客家事務隱約的一道脈絡,甚至是其至今產生的政治漣漪,彭啟原導演的紀錄影像中,更是呈現了臺北市客家文化中心開館的首日時任市長的陳水扁到館開幕剪綵的畫面,並專訪了多位客家前輩對於「文化」事務的想法,在策展中我將之視為政治權力的獲得以及文化運動的轉向,也在此一轉向下我們得以看見客家的文化展覽數量越發的多,但這種數量的擴張似乎成為了文化消滅焦慮的病理機轉,於是我們此一洪流中,見到客家事務除了傳統的政治性外,亦渴望透過文化論述的生產以及對外文化輸出,進而保持客家文化主體性的慾望。

而為了滿足需要,李行與客家符號化皆成了同一種認同製造機器中的利器,而此一結構更是本展覽所欲意對抗的。邱子晏的作品《小城故事》同樣藉由影像打開一個發話空間,李行拍攝過兩部以客家人為主角的電影,一部是上述提到的《原鄉人》,另一部則是《小城故事》,藝術家在重看電影《小城故事》的時候,發現到在影像中唯一出現客語的地方是男女主角相約看客家大戲的時候,客語在當時國語政策的背景下被以戲中戲的方式再現出來,邱子晏的作品藉由「重拍」的方式,解構既有的電影影像,加入女性的客語對白(註二),並在場景中隱喻了白恐歷史,一切看似婦女日常演出,卻藉由紙板景片重製出一個虛擬空間,玩弄影像和歷史的虛構與真實性,並使之飄移調轉,給出一段柏格森(Bergson)式的綿延(duration)時間,得以藉由觀眾的經驗與記憶與之交疊協商出一種新的政治,從此一角度理解,邱子晏的作品有意識地透過影像美學,為本展從穩固的歷史敘事、族群認知中切割出一條不穩定的交匯空間,本展遂在此展開非線性時空觀下的「客」敘事。

圖說:邱子晏《小城故事》,2018,空間影像裝置。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

客家與原鄉的問題意識,也在此三者的作品與脈絡中,被搖晃為不穩定且持續變動的結構,進而得以閱讀《物思人》中更為複雜的全球化時代下的貿易、政治、文化問題。

物-時空描述:記憶、歷史、經驗、全球化、物流、政治經濟

「原鄉」的可製造性及其背後機器的複雜向度,實際上是群體與個體間互動協作生產的,機制一部分指向了個體歸屬的渴望,另一部分又組成了群體共感的意識型態,遂形成了所謂的客家經驗,回到日常來談,物質當然是我們決定所居何處的關鍵要素,因此當我們思考遷移時,本身就應理解,行動者包含了非人向度。於是,物質在這一個共感製造的協作中,扮演了跨時空向度的中介者,康雅筑在展場中以棉花做了很好的破題,棉花或紡織在這個展覽中被用來談論兩個向度,第一是棉花的經濟性,第二是棉花的文化象徵,此二者實際上密不可分,例如在《延續的循環》中,她呈現了新疆棉花的勞動身體,以及棉花被轉運到台灣的歷程,指涉著經濟作物背後可能隱藏的剝削,政治迫害等,而《織流》呈現了另一種勞動身體,是婦女們受棉花與編織驅動的形象,在展場中可以先看到一系列的織帶,客家人在過去將織帶稱之為「情意結」,對客家人而言織帶用來繫起情感的一種物質技術,而織帶的製作經常以「挑花」的方式編成,康雅筑遂有意識的呈現了全球各地的挑花織袋,象徵著世界與族群關係也在紡織中交匯成河,於是可以看到這些織帶以棉線匯流成河的形狀進入檔案櫃,檔案櫃中則呈現了客家婦女們洗衫的地區,以及她們洗衫後留下的肥皂碎片,這些婦女們彎曲身體的勞動過程,也成為了日常關係的連結,因此「紡織」在這件作品中,不僅呈現技術,也呈現了文化、物質經濟、族群關係,最終這些概念被康雅筑融合成為《泥毯#16》,洗衫的勞動影像與棉花種植的身體被疊合在一起,象徵著河流的織帶則汨汨地流淌在觀眾眼中,牽絆起了族群記憶與地方,更指向大結構中的經貿問題。

左圖說:康雅筑《泥毯#16》,2023,空間裝置。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右圖說:康雅筑《織流》,2023,空間裝置。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

羅懿君則藉由菸草、甘蔗、茶葉、樟樹等為人熟知的台灣經濟產業,牽起族群經驗並展現物質跨地域的尺度,例如作品《醣分子燃燒進行式》系列,以甘蔗渣和菸草製作的三間大型雕塑,有效使物質的時空意義被凸顯,她在歷史中窺見矛盾的現象並將之具體化,例如:「勞動/運動」「糖迷戀/糖戒斷」等概念,被她以「健身房」的情境給雕塑起來,更從中看見全球經貿、政治局勢的歷史轉換,還有客家族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此外羅懿君也邀請了健身教練實際操作她的作品進行運動,更讓這樣的敘事的身體顯影,透過「健身」操演為身體賦能,試圖在經濟結構下尋求道身體的自主性。這兩組藝術家都描述了鑲嵌在大歷史下的身體與物質文化,更凸顯了物質是如何在世界的網絡中扮演的關鍵角色,我們得以從中看見「客家」談及勞動、遷移、女性等面向時一種另翼視角。在展場另一則,映入眼簾的會是一件大型的不鏽鋼裝置《行路|Hang Lu+》,張猷琛利用展場既有的結構以及不鏽鋼材料特性,隱喻著台北客家人普同性的經驗「返鄉」,他生長在台北,作為移民的第二代,對於客家經驗與父親有著顯著差異,並且產生一種內部斷裂,這種斷裂不僅發生在語言也發生在生活上,對他而言斷裂的縫補就是「返鄉」,從小他便經常與父親一同返回峨眉,並在這之中體驗到了許多台北都會不曾出現的「客家生活」,也因此他用兩面牆象徵兩地,不銹鋼則成為一種往返,支撐起這樣結構的則是鑲嵌其中無數個小戒指,張猷琛以戒指隱喻著承諾與關係,同時透過舞蹈的方式再次展演返家的歷程。而在吳梓安《此岸:一個家庭故事》中則可以看到另一個關於「返鄉」的角度,吳梓安挪用「飛行荷蘭人(Flying Dutchman)」的傳說故事,在展場中利用建築結構,透過自然光結合負片效果與電影,拼貼出一個喪失地方感的精神狀態,並以中美斷交、冷戰時代的背景敘事折射出離散背後的歷史意識,對吳梓安而言人的遷移從來就不是單純的行爲與結果,而是一段段交織在一起的因果形成,在他的電影裡面藉由在美國巧遇奶奶的繪畫這一段故事,展開盤根錯節的動態結構,觀眾可以從家庭關懷出發,看見幽魂敘事如何替我們記憶起家族,也可以從歷史關懷出發,看見離散議題的大歷史,亦可從現場物件出發,看見一種家族經驗的復刻和連結。

圖說:羅懿君《糖蜜、酒精健身工坊 》,2023,公眾活動。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

圖說:吳梓安《此岸:一個家庭故事》,2020,實驗電影與空間裝置。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

正如吳梓安作品所強調的,離散背後複雜的時空環境,展覽有意識的將不同的時間與空間給折疊起來,因此羅玉梅《客途秋恨》背後所指涉的時空背景就與《此岸:一個家庭故事》截然不同,「客途秋恨」實際上是一首南音樂曲也是一部電影,而羅玉梅有意識的挪用了這個文化腳本,把不同的離散經驗、歷史敘事、記憶與想像的遷徙地圖給雜揉成電影現場(improvised cinema) ,在這個作品中她透過三種物件的聲音指向了不同的情境,進而實踐了雜揉的可能並可作為進入這件作品的線索,第一種聲音是敲打鐵鏽的聲音;第二種是南音拍板的聲音;第三種是由二胡演奏的《思鄉曲》,打鐵其實是指向輪船生活,在羅玉梅的創作中她參考「渣華輪船」公司的敘事,這家輪船公司主要經營香港前往印尼的航線,因此有許多華人移民都曾搭乘過這艘輪船,而南音則是廣東地區一種特殊的樂風,拍板正在擊打《客途秋恨》,《思想曲》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開發的政治宣傳音樂,這三種不同的聲音的發聲位置、器具、歷史情境等不盡相同,但都指向著離散的歷史被糾結成為展覽現場,在其作品中演出具有將這三種跨時空腳本再次操演(Performativity) 的意義,也因此在展覽中展出羅玉梅在香港進行個展時的演出現場,並在台灣特別邀請聲音藝術家劉芳一進行現場演出。而致穎的作品同樣在交織時空的策展邏輯下被組織進展覽,他從一張鈔票問題出發踏查了東非洲外的小島「模里西斯(Republic of Mauritius)」,在展場中展示了他近期創作的兩件系列作品,《山誦》剪輯了彭啟原導演採訪榮興採茶劇團的創辦人鄭榮興先生介紹客家戲的影像,並置入了由他重新拍攝與轉譯的客家戲曲《賣雜貨》,致穎將傳統戲曲的台詞改為描述人口與經濟流動的唱詞。而《鈔票》則是致穎實際走訪模里西斯,採訪當地華人學校校長關於鈔票上朱梅麟肖像的故事,朱梅麟爵士是一位早期的客家移民,他在當地政商界都有十足的影響力,更是共和國第一位華人部長,而這一段敘事背後其實是揭開了華人向西方輸出勞動力的歷史,更是現在西方國家唐人街出現的史前史,從這件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另一段對於遷移的描述。

圖說:致穎與彭啟原《山誦》與致穎《鈔票》,2023,錄像空間裝置。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

綜觀上述的作品,本展覽刻意的透過不同的物質包裹時間與空間,並藉此勾勒出「原鄉」形構的作用歷成,最終瓦解既有的認識,賦予群眾發話位置,從個體到群體重新在展覽協商出一種,美學誘發的感性認同,並顛覆既有的身份政治邏輯及其結構,然而顛覆未滿,屬於「客家」新的結構與美學認識仍在路上,或許我們還有漫漫長夜,需要一起前行。

作客如何美學

而今回過頭看待在本文破題拋出的問題,都會客家的論述位置以及客家的美學生產可能,實際上在展覽中潛藏了一種驅動力或企圖,當我們需要思考一文化主題時,經常需要這個主體是一個「強」主體,也就是說它的個體必須夠凸顯夠具備差異,然而「客」也就是一種相對於主體的角色,這個詞本身就是相對於他者的存在,是一種鏡射而出的自己,然而這種看似弱勢的姿態,卻有其能動性的可能,簡言之,逆向思考下沒有「客」何來「主」?

圖說:羅玉梅feat.劉芳一《客途秋恨現場演出》,2023,聲音演出與錄像空間裝置。圖/許博彥攝影;北市客基會提供

沒有後來的遷移者詮釋何來既有的位置,這是一組和光同塵的互為主體的雙向概念,所以不僅是主體為客體賦能反之亦同,於是我們可以嘗試從客體的角度看見這種賦能的狀態,或許也能看見一種灰色地帶,非客非主的姿態而是一種混血,當混血的角色被凸顯,或是一種藉由移動產生的差異,被凸顯成一種美學,或許可以作為一種擘畫與描繪客家美學的策略,甚至客家人在遷移中本身就吸納了多元地區的養分,這種弱姿態如何自我調整的技術或可被加以論述與描述。

展覽交疊了物質的交換、流動、經濟貿易等時空歷史,便是一種弱主體的美學姿態,我嘗試以讓物質作為行動者發話,並透過藝術賦予物質的敘事空間展開廣袤的對話位置,從旁側寫一段非人的客家敘事,並從中看見持續在遷移與不穩定中的累積可能,甚至可以看到離散與團圓兩組看似極端的關鍵字,可以在展覽中被操演,編織起一個跨越時空的記憶之網,藉此在搖晃的原鄉認同中生產「當代」客家。

註一:羅烈師. (2013). 大臺北都會區客家研究: 回顧與展望.
註二:原始的《小城故事》裡,林鳳嬌飾演的是一位瘖啞人士,對藝術家而言這是一種失語的位置。

物思人:以物件與原鄉記憶閱讀當代台北客家
展期∣2023.9.22-2024.4.30 (週一休館),09:00-18:00,免費參觀
地點∣臺北市客家文化主題公園 客家文化中心5樓
地址|臺北市中正區汀州路3段2號(近捷運台電大樓站5號出口)
文/張文豪;攝影/許博彥;圖/台北市客家文化基金會提供

張文豪物思人:以物件與原鄉記憶閱讀當代台北客家臺北市客家文化主題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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