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1|撰文者:林一寬
歷史被書寫的方法學,值得緬懷紀念與編寫入史的緣由和必要性,並非並行不悖的。藝術家透過開放性的視覺象徵與多重製圖技術,創造出不限於集體或個人的記錄載體,將時間疊層填入地理空間的縫隙中,遺補碎片化或被斷截的史觀。由策展人黃嘉淇所策劃,同樣來自香港的藝術家鄧啟耀《紀念的形狀》個展,2024年6至7月於台南「絕對空間」所選輯的作品,為區域性或同處斷代史切片的群體,開展可自由進出的空間感知,或提供一份認識陌生地的地圖集。
無(此)處不紀念
《紀念的形狀》提出兩件紙本水墨作為「紀念」在概念上與環境運作的殊異對照。鄧啟耀以地誌型態描繪地處香港上環的《中山紀念公園 #2》,交代周遭景觀及地標設施,也記錄場所中人的活動痕跡,草皮上散置帳棚、野餐墊、民眾運動休閒的物件與脫下的鞋子。中景置入交通錐、防護圍欄、「請勿靠近」標示往畫面中心匯集,點狀「留白」連貫而成的拋物線指向作品的核心:「孫中山」雕像,紀念像的空白消失意象,佇立在白點帶狀結構交匯的三角點上。
遠景大樓間刷上琥珀金色,空置小圓圈出夕陽,餘暉上空淡彩染上象牙漸層至淺藕色,標示水墨作品鮮少表明的時間感。傍晚時分公園灑水系統噴水,畫中投向雕像的帶狀白點即為水柱。據鄧啟耀現場觀察,民眾兀自野餐嬉戲,卻與公園紀念的主角無交集,聳立的紀念碑如隱形物般無人留意。
象徵噴水柱的白點拉鋸成隱形的線,劃出與群眾的隔閡,「留白」小塊狀外緣的褐色輪廓線像似火燒痕,搓破公園的一片閑靜,也將水墨大面積留白的虛實意涵反向轉往現實的社會景觀。
「中山公園」此命題具有空間政治性與民族主義意涵,當最初成形的目的與意義因外部政治因素受壓制,緬懷偉人的內在精神支撐力被抽離,紀念的場域也逐漸隱沒在漫草樹叢中。
鄧啟耀也記錄位於屯門區的「中山公園」,此處因外圍土地被私人購得,民眾不得其門而入成為荒廢公園,《中山公園 #2》畫中物件與樹林呈現層次不明且頹圮的面貌,左下角幾包垃圾和施工場景,暗示沒落地方無人清掃管理的跡象,雖無《中山紀念公園 #2》裡具體或抽象意義的警戒線,畫面之外的圍籬卻強而有力地起了阻擋作用,揭示真正讓人們不敢跨越的界線是隱形的。
「中山公園」的紀念碑在構圖中心處,後方樹木交錯且景物細節繁複,鄧啟耀運用碑體頂端青天白日徽的高反差藍白色,適切地將量體稍小的碑柱,從背景龐雜的青綠與赭石色系團塊中凸顯出來。
園內曾有孫中山與黃興栽種的桄榔樹,多年前已枯萎。鄧啟耀從畫面下緣拉出3根長柱狀樹幹延伸至上緣,其中一株仍挺拔矗立,另二株向左傾斜,3叢樹冠連接成往左下方平衡畫面的線,在物件紛雜難明的整段中景佈局中,桄榔樹在構圖上是精心且有效的安排。
《紀念的形狀—鄧啟耀個展》展覽現場照。圖 / 絕對空間提供。
活物紀念碑
自然物有其生滅,而「紀念」將值得推崇的精神和無形信念延續為不朽。展場櫥窗前為組件式雕塑《紀念樹系列─紀念樹》,下方以整段樹幹為基座,從剖面的同心圓年輪中心點,植入蝕刻銅片仿製的桄榔樹小葉,落地窗引入室外光線,銅製構件在樹幹剖面映下日晷般的投影,隨光線位移拖行影子。
以偉人塑像經常擇用的材料打造的銅葉片,呈現枯古且深重的型態,而樹幹高度落在成人胸腰間,調降了仰首遙望偉人塑像的權威感與崇高幻覺。此作集紀念碑、銅像、樹三位一體的形式,並彰顯樹木於歷史長河裡的生命跨度。
與桄榔樹組件相對的牆面為〈樹木肖像〉系列,《樹木肖像 #2─金龜樹》描繪台南公園內一株樹齡80多年的「金龜樹」,此樹種於300多年前由荷蘭人引入臺灣,畫中金龜樹生長在分層的流水小坡旁,鄧啟耀以接近實景寫生的方式創作此畫,三叉支幹的樹形、兩旁夾道石塊與石板小橋的概況都記錄其中。另一件《樹木肖像 #6─貝殼杉》畫的是位於香港的「貝殼杉」,來自同為英國殖民地的澳洲。寫生的現實感一方面來自植物的辨識度,貝殼杉的葉形及葉序被客觀描繪,畫中還有蘇鐵、棕櫚等,依循植物特徵也都能識別出來。
然而兩件〈樹木肖像〉中有些樹形或葉子輪廓,以類似《芥子園畫譜》的點葉、勾葉筆法表現,小處更填上藍、紅等補色點飾畫面。樹木肖像有水墨筆跡,也輔以圖案化的方式表述植物。樹幹從畫面下方挺直延伸至上端,似巨碑式構圖,樹幹刻滿枝條脫落痕跡與樹瘤,以「紀念」的內涵為活體自然物畫像。
畫中樹木因殖民治理的實用目的而移地栽種,政權替換下這些樹反倒無須承受存優汰劣的威脅,得以留守原地,見證翻至下一章節的殖民斷代史。〈樹木肖像〉背景刷上黃昏天空的漸層色調,瀰漫復古懷舊的氛圍。在許多港人也面臨是否為未來去留而翻頁的時代,選擇離開的人至照相館和親友留影,鄧啟耀借用背景紙的影像質感,處理絹本彩墨裡的天空,如樹木肖像般貼近與自然同在的時間狀態,人工化的背景卻拉下此刻即永恆的不可逆時間性。
展期間黃嘉淇與鄧啟耀舉辦「畫一棵紀念樹」工作坊,邀請學員畫社區裡的一棵樹,鄧啟耀分享拍攝於臺南安平樹屋或香港城間小廣場裡的樹,解釋如何從現實景觀中去蕪存菁,在層次複雜的城市空間裡,做出構圖上的安排與選擇。
《紀念的形狀—鄧啟耀個展》展覽現場照。圖 / 絕對空間提供。
城市史圖集
殖民史觀之下的城市建設,是隨著治理規劃包夾著層層時間斷帶而變化的,〈聽得見的城市〉系列結合空間寫生與製圖概念,對不同場所進行重構。依山勢斜坡而建如浮船的《東蓮覺苑》,飛簷與屋脊上的雙龍戲珠等建築外觀被仔細地畫出,室內的法鼓、法鐘、名匾與垂掛的佛幡,以及西洋彩色玻璃窗,都有效地暗示多重透視方向組構成不同的「視角」,觸發觀畫時的視覺移動感。
大面積空白在《大館》一作中呈開放性廣場特質,曾經是百年警署總部及監獄所在,畫面中幾乎所有物件皆在外圍框線之內,其餘部分置入小面積色塊與框格,像似標註不同建築群的位置,鄧啟耀於其間打印多組數字,引發空間單位編號或特殊事件日期的想像與解讀。
《虎豹別墅》以華僑商人胡文虎建造的別墅為題材,畫中有南洋文化的色彩,亦有英國殖民元素的符號。原於別墅後方已剷除的「萬金油花園」,前景左右分別畫出本來在花園中,被保留下來的織女、牛郎塑像。此畫將香港共有記憶的一部分標記出來,也為未曾到訪的觀者,提供香港文化揉合東西方特質的印象。
《佐治六世眼下的風景》場景為香港動植物公園,前景主要樹木仍以水墨筆法勾勒,次要樹木以水彩風景寫生較為疏鬆暢意的筆觸表現,仍可辨識出棕櫚、龍血樹、莎草等植物,鄧啟耀於畫面右下角以留白方式嵌入白框,標示出鳥籠的位置,一隻鳥停佇在樹枝上,背對畫面似乎欲飛出隱形的籠子。畫面中心為噴水池,前景一大片留白為英皇佐治六世銅像所在地,這件作品模擬居高臨下的視線,沿著階梯眺望噴水池的景象。此銅像從英國運至香港後,因二次大戰後社會景況尚未復甦便塵封於倉庫,十二年後才設立安置。鄧啟耀在此雕像位置留白的意義,似乎隱喻殖民地時代銅像的命運,二戰期間被運往日本的諸多雕像,有些從此下落不明,有的送回香港修復後卻另地安置,直接送返英國的也有。幾件〈紀念公園〉所畫的即是一頁頁的銅像圖錄,渡海往返移送的記事,消熔、受損或被潑油的傷痕歷史都收錄於其中。
《香港大學》畫中淡墨淺筆交代一面山坡地形,畫面大半是不同點葉筆法所畫出的樹,樹叢間露出簡筆線條像似校園廣場、階梯或廊道,數個環繞樹叢外圍的小方框裡填寫人名,是表彰大樓興建資助者的紀念牌匾。畫面右側有橘紅色三角錐,取紀念六四的雕像「國殤之柱」的顏色與形狀畫出,在香港大學矗立23年的雕像已遭拆除,在這件作品裡以簡化的幾何形狀被保留下來,化約成禁制或示警的符號。
複合地圖學
鄧啟耀以水墨此般帶有強烈文化符號的媒介,結合西方的風景寫生、景觀插圖、建築平面圖、空間透視圖等技術,創造一種個人化與同時代香港人的編年體裁,以併合地景、肖像、地圖的形式,繪製歷史中流變、佚失的事物所彙編而成的地圖集。
地圖具有解釋歷史的功能,是概念與現實的綜合描述。鄧啟耀建構一套自己的製圖邏輯及語義系統,畫面中的「留白」開鑿出一個進出歷史內部時間與外部時間的「任意門」,無論是殖民史裡載浮載沉的紀念物或遺跡,或是個人與集體的地方記憶,都可植入地圖中,給未來世代的人們,追溯被塗改的史蹟,按圖驥索被歷史清洗之物原本所在地的索引。
「留白」是以塊面輪廓強化出空缺歷史的形狀,讓觀者以各自的經驗視角去解讀地圖裡的線索,景觀底下潛在大片留白場域,開放個體投入各自的移動路徑以及與地方互動的身體經驗。
黃嘉淇的策展概念拉入(曾經)同屬殖民地的臺灣併置論述,作品如描繪「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以地景形式呈現的《綠島》;《台南公園》畫中是原立於台南湯德章紀念公園內,被拉下噴漆、倒地俯臥的孫中山雕像;以桃園「慈湖紀念雕塑公園」的蔣中正雕像為題材的《四銅像》;《紀念像系列─紀念 #1- #7》是以環氧樹脂製作如扭蛋公仔般的蔣中正雕像,呈現不同材料質感的英雄耗費品;以及位於台南火車站前圓環的《鄭成功》銅像。
《紀念的形狀》幾個子題將香港與臺灣於殖民治理底下的不同事物,在作品上鑿開空白的形狀,讓不同殖民屬地的人填補各自的歷史情結與認同,而這般有形無實、邊界游移的「形狀」,亦隱約映射出矛盾的空缺鄉愁,如同有些臺灣人的鄉愁所在是日本,有部分香港人的認同所在是英國。而殖民地的相同宿命是難逃不同治理權力的交疊與流轉,如鄧啟耀筆下日本軍事佔領時期的英國皇室成員銅像,歷劫歸來也不一定能適得其所;也或者像《鄭成功》雕像處於南鐵東移變異的城市景觀,背景中鷹架、帆布層層包圍台南火車站,卻遮蓋不了屹立不搖的「後殖民」符號:日本治台時期所規劃、興造的基礎建設與公共建築,有些至今仍使用中。
鄧啟耀將《鄭成功》銅像畫在黑夜壟罩中,雕像下方牌匾暈開的墨線字體難以辨讀,2024年正歡慶熱蘭遮城建城400年的臺南,這件作品讓人反思「民族英雄」此般模糊不明的概念,若非在臺時間僅有4個月的鄭成功,統治政權而論臺南人的祖國是否應為荷蘭?
回探鄧啟耀作品裡的留白孔隙,為經歷不同政權積壓與多重殖民疊層的人們,排開意識型態的框架,以延展的時間跨度,以及跨文化的宏觀思維投射成認知世界的地圖,透過創作,從歷史剔除的空缺裡自行「解殖」,在藝術裡定位自身所處,穿透白紙的孔隙,洞悉國族體系與身分認同背後的柳暗花明。
《紀念的形狀—鄧啟耀個展》展覽現場照(彭奕軒拍攝)。圖 / 絕對空間提供。
▐ 放送得主介紹:
林一寬
自由撰稿人、園丁。著迷植物、生物多樣性與博物學,熱愛探索萬物的網結關係以及所延展的宇宙觀。藝評書寫著重作品的材質屬性與物件形式,解析創作內涵觸及的多樣學科,梳理藝術家個人的圖像系統及技術語言。
聯絡信箱:linyikuan.studio@gmail.com
▐ 絕對放送評審短評:
文章以製圖學作為理解展覽的關鍵概念,進而提出紀念品、圖像與歷史之間的關係。該文內容對作品的閱讀相當細膩,能夠扣緊作品的細節,並勾勒其表現方式與作品精神之間的關聯。通篇文字亦相當謹慎、精準,對整體展覽與活動有相當完整且清楚的理解,而且富有邏輯與節奏,讓讀者能夠尋線索逐步閱讀,終而藉此掌握作品,深入創作背後的精神,以及評論的觀點與主旨。值得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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